第二九六章 有朋自远方来(一)
“嗖。”“嗖。”
两只水母从水瓶里如电窜出,迎风晃成了牛犊大小。
我的神识中感应到有念想从紫水母传入自己脑中。漂浮在空的紫水母犹如小狗,粘到我身。那绿水母也一般粘着殷元元。
铜牌是我这几日委托陈唯一制作,是逼真的“昆仑内门弟子狮无名”铜牌。昆仑自然查无此人,不过我的打算就是给外人看。
“此行我若邀成四大妖王参加蟠桃法会,往后要劳烦诸位师兄了。”
我向诸金丹谢过,走出丹房,命小象卢难敌随我。
“原长老说好即刻要去见我爷爷,怎么又磨蹭了数日炼丹药。我们象城据昆仑三千里,来去非要六七日不可。小圣母出关在即,你这趟差事我看是办不成的。”
我微微一笑,放出琉璃瓶里的摄魂水母。小象警觉,立刻向后跃出三丈。孰知这水母不需要与人肉搏。三丈之遥,水母紫光明灭不定,极强烈的神念已经罩定小象。他本来明亮的眼睛强睁了几下,忽而变得睡眼稀松,心智被夺,木偶般走向佳肴峰平坦地上的蚱蜢艇。
我随他登艇,校准了艇中度量衡上的象城方位,以真元驱动穿梭机。艇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艇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光道。
“终究不如宇宙锋的穿梭轻描淡写。”
我命蚱蜢艇的灵枢启航。
嗡地一声,艇钻入漩涡中的光。
又是一阵嗡声。天光重明。蚱蜢艇出现在碧海与白沙之间的棕榈树林。我用神念极目远扫,在海的一端引了一条长渠,一直蜿蜒到五十里外的大城,帆船络绎不绝,城市一派繁华气象,显然是一座治理上了轨道的城邦。花色洋葱顶的宫殿群矗立在城的高丘上。城建在一条伟岸的灵脉上,灵气充沛,干扰了度量衡,以致蚱蜢艇的着陆点稍微偏差。
交还四象轮,我的真元又有余裕,掌心射出一道小小雷电,砸入小象的泥丸宫。
他长长嘶叫,如梦初醒地跳下船,睁开眼睛,从水母的摄魂中解放出来。
“几天了?”小象问。
“过了一刻钟点。”我的纳戒射出光芒,将蚱蜢艇缩入其中。携着小象转瞬飞至高耸城门上的哨所。银蛇剑所化紫电飞龙拖出一道与运河平行,绵延百里的紫光。城里城外有耳目者皆见,为这奇异壮丽的景象发出久久不息的赞叹,其中也隐有战栗震怖之情。
银蛇剑与笼罩大城的灵气罩一触。一声惊雷。屏障一城的灵气罩被七转神器划开一条小缝,足够我们两人跳了进去。
哨所上的金丹犀牛头统领斥退卫队,紧张地迎上前来,也无火铳剑戟相随跟上。我这般来势,非元婴者也济不得事情。
“我爹爹真是太平惯了,要是来的歹人,我们城不久顷刻被袭取了。”
小象嘀咕。
“在下昆仑内门弟子,驱邪院协理原剑空,,这位是象城王太孙卢难敌,我们奉悬圃小圣母之命邀请象王赴约蟠桃法会。烦请带路。”
我谦施一礼。犀牛统领识得他们王太孙,放下心来,行过军礼。小象得意洋洋,拿腔做势地让他免礼。那犀牛走个过场验过铜牌,亲自领我们上王宫去。
王宫壮丽宏伟,宫殿全用大理石建造,布局如棋盘规整,无数草木有灵气滋润,经冬不凋,裁剪得浑圆如球,列阵般排开。过了七座大喷泉,又一头戴王冕的白象领着衣裳鲜丽的侍从在主殿前迎接。
“原长老不远数千里而来赐教,小国受宠如惊……世间谣言称吾儿在昆仑颇受苛待,今日一见,仙长与吾儿情谊深厚,足知全是外人挑拨……不巧家父参加牛王玄都寿辰宴席,未在国中。这小圣母的请帖我代家父收下。若仙长有暇,尽可以在我国常住。”
这位象城城主讲一口圆熟的华夏雅言,语言温顺,态度恭谨。但人才并非出众,我望下气来,不过是寻常金丹,还要逊于犀牛统领一筹。宫中人瞧他的神态反不如看小象卢难敌的恭敬。若非象王威名罩着,他这早晚要把城主禅让出去。
宫殿自上至下皆镶满了精美的瓷砖画,是鸟兽鱼虫在物无相害的乐园各得其适的臆想场景。舒适的水池和沁香果物随处可见。
与象城城主谈得无趣,我辞了他陪伴,让小象带着我游玩。
“我爹爹素来庸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我还是爱和爷爷在一起,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听。”
小象和我对坐在他三丈高的宫殿的地毯上,从巨大的拱形窗望着远方碧蓝的海。小象的卧室墙面悬着各式各样的锤子。从梅花亮银锤、八极紫金锤、雷锤、金刚杵、再到打天灵盖的狼牙棒。
“我最爱听锤子打碎东西时发出的声音。”他鼻子卷一只椰子入口,道。
“头骨裂开的声音?”
我觉得他的趣味很恶,不惮把他想得更坏。
“非也非也,那一点也不好听。哈哈。我喜欢听锤子打碎瓷器的声音。我一岁的时候就悄悄用锤子打碎了爷爷收藏的青花瓷器,把里面封印的貂妖放了出来。貂妖吞吐云雾,兴起灾祸,惹出不少麻烦。”
“你这个闯祸呸,象王必定重重责罚你。”
我道。
“那是我爹爹。爷爷可赦免我啦。他还说: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
——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我默默重复几遍。不想一个熊孩子,象王还能想出这样巧妙的开脱之词。
我从纳戒,翻出山海洪荒经查阅了下,理了下思路,道,
“牛王玄都的生日在五月,并不在冬月。象王不是去赴他的宴席,而是另有图谋。即便不是我来,我想也没有一个昆仑和西昆仑的门人能在这座城里见到他。你父亲奉了象王的旨意,在这里困住我。”
“怎么可能?”小象讶了一下。
我扬手一道神雷射出窗外,
小象惊得叫出了声。
原来的窗外碧海,竟化成了一派望不见尽头的郁郁葱葱的丛林,和鸣着各种鸟兽的天籁之声。
小象跑出门廊,也是同样一派密林。
“喂,喂,放我出去,我可是象城的王太孙呐!”
卢难敌焦急地嘶叫起来,可没人理睬。
“一种无害的阵图罢了。我的神雷撕开了阵图的表层伪装,不愧象王,的确欺瞒了我的神识。阵图已经闭合,我们也走不出去。”
我淡淡道。
“那怎么办?我爷爷……我爷爷并没有和昆仑干架的意思,当初他千叮万嘱我昆仑如何之好,才把我哄到你们的魔掌里呀。”
小象脸色诚挚,不似合伙诓我。如果他有别样心思,方才用摄魂水母控制他时,便该自白出来。
我查阅了青石板里牛王城池的方位。心里犹豫,去牛城,就能碰上他们吗?如果碰上他们,遇到的又会上什么?
“如果象王对我有恶意,早下杀手。如此布置,显然他心中仍在犹豫。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别人怕是会心存不轨。你随我去吗?”
象王留下阵图困住我,可他不在城中,阵图外的人也无从知道阵图里的情形。
小象想了下,
“你们昆仑也是蛮好玩的。你也不是一个坏人,我也没有亏心事。就随你走走吧。”
我和他拉了勾,算是立了个我们间不得背弃的誓约。
“——可瞧你笃定,你有什么方法走出?方才明明也是你说走不出去的。”小象问。
“我们用来的方法悄悄离开便是。”
我的纳戒光芒一放,蚱蜢艇现在殿中。
我校准了艇中度量衡上的牛城方位,以真元驱动穿梭机。艇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艇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光道。
阵图外面的人不知道我可以随意穿梭,还在懵懂之中。
蚱蜢艇没入漩涡中。
嗡的一声,又从漩涡现出。阵图无影无踪,我和小象现身在一片荒凉山谷。凌冽的风从东吹来,不知道前方潜伏了多少波谲云诡。
我对了下度量衡,周遭灵气紊乱,与牛城的位置偏差了三百里。不过这三百里之遥,他们也方便我再做下准备。我神念扫了下方圆五十里,并无耳目窥探。
小象犹在惊骇,我当着他的面将狮子头套罩起,画皮合拢,我化身狮妖。
小象不住眨眼睛,还大着胆子摸我的狮皮。等他调皮过了,我叮嘱,“记得我是不可知岛的散修狮无名,前去投奔牛王。你被昆仑的原剑空欺负,抛在荒野里送罪。我路过此,解救了你。”
“正合我意。”小象喜滋滋下艇。
望着他的背影,我犹豫了下,是不是要不顾誓约,再用紫水母控制小象心神。假设象王真在前方谋划对昆仑不利,小象或许是第一个揭破我伪装的人。我呆了会,又想既然入了宗门,便该信赖师友不会效仿红尘中人那样尔虞我诈。
我终究弃了控制他的念头,收了艇。
这次我不再敢用紫电飞龙示炫,和小象缓缓走出不知多少里长的如肠山谷。前方景象一变,温润的风在冬令缔造出春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牧场,遍地是云彩般的牛羊。
山谷的尽头传来人声,是向我们这边呵斥。
这山谷分明是天造地设圈住牛羊的藩篱,那在谷头上有人看管监察并不奇怪。只是凭我如今修为,竟然有人能先看到我们。
谷头是一彪长着奇形怪状双角的小妖,他们对我毫无威胁。呵斥声发自小妖们簇拥的二位人物。两人皆是人类。一男子罩宽袍大袖的青色法衣,足不沾地,悬在虚空,不戴冠冕,长发披至足踝;另一个男子沉默不言,双目熟视我们,好像神剑抵在我的脸上。此人也不戴冠冕,头发剃平,根根竖起,十指残缺不齐。正是我的老相识,剑仙变钜子。
——这死鬼,没丧在镇妖塔,竟然混到西荒来了!
“这两妖资质倒是不错,胜过乌云城下听经之辈不知凡几,变剑仙是否有意引荐到萧祖师门下?”青袍男子毫无顾忌,当着我们的面,揶揄变钜子。
变钜子的目光从我身上撤回,向青袍男子道,
“天下的俊杰全被尊师罗,萧祖师只好普度那些凡庸之辈了。”
青袍男子冷哼一声,
“自四宗立约,万里云祖师陨落,我家祖师便不出金鳌岛一步,哪能罗尽天下顶尖的仙苗?听说,这座西大荒洲,便有洛神琳和原剑空两人,是我的劲敌。”
他的话音方落,我和小象的周遭响起雷鸣。雷光锁链不知何时,从虚空生出,已经系住了我们的手腕足踝。
我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在雷法上被人挑战过。然而,碍于此时的身份,我冷冷观照,由着青袍男子的雷光锁链把我们捆上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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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钦若将一块门人铜牌与我,“这便是师弟要陈唯一制作的赝?我怕是要逃不过度人院的宝镜鉴别。”
我接过铜牌,笑道,“唬人耳目的东西,本就不要真的。”
殷元元向我道,“忘忧丹洗去记忆,尸丹再行控御。许师弟的摄魂水母再长攻陷敌手心防,可也受不得师弟祭炼的丹药。你的这两种丹算到了上上。摄魂水母也有一些巧妙的用途,对这次的差遣不无用处。”
“多谢师兄的谬赞。”
我点头谢过殷元元和许钦若,将被我控制的紫水母收入琉璃瓶。
殷元元嗅了下葫芦,问许钦若借两只水母。
许钦若从袖中取出两琉璃瓶。掌心大小的清水瓶里,各盛了一只发紫光的纤巧水母,和一只发橙光的纤巧水母。
“我的摄魂水母怕是收不回来了,”许钦若道。
众门人赞叹。
“果然。师弟莫忘偿我。”许钦若一脸肉痛。
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绿水母的瓶子。我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血滴入紫水母的瓶子。
两只水母饮足,殷元元又各投入一枚尸丹到水瓶中。水母吸食毕尸丹溶液,殷元元轻叩器皿,犹如敲击一件乐器。
柳子越笑,“修真者礼尚往来。原师弟做了驱邪院协理,日后全天下搜刮战利,加倍补偿你即是。”
——驱邪院向金丹的邀约开出了全昆仑诸院最高的酬赏,还胜过天工院和药王院一线。我资财有限,坐唱空城,不但将驱邪院主寄放的资产全数拿出,又从师尊药师那里赊账贷了一大笔。仓促数日,便有师友看在我面子和利益上来。
两座丹炉的彤红炉火渐熄,一悬铜牌曰“尸丹”,一悬铜牌曰“忘忧丹”。
我手指丹炉。外放罡气聚成的无形之手掀开灼热的丹炉一角。两炉各八十一粒丹药,聚入两个葫芦内。
殷元元揭开瓶口,每瓶各投入一枚忘忧丹,丹融于清水,水变成乳白色的浑浊液体。两水母用足上吸盘一吸,瓶水晃了三次,重新澄清。
“原师弟,你挑哪一只?”殷元元问。
“紫色。”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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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一日清晨。复制址访问 p://
佳肴峰的丹房人头攒动。殷元元、柳子越、许钦若、地藏狮子皆在其列,另十余个有闲暇的山中金丹。各位资历勋业瞩目的长老在前,小象卢难敌只敢在丹炉门外往里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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