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困厄
一个人,欲哭无泪。
我将自己在屋里困了六天,大概是终于想累了,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门。这时候刚过正午,难得的露着太阳。
爷爷不在,我唤了声铜狗,没见它跑过来,就想出去找找吧。
我心里生了退意,自从二狗死后,他们也不在找我的麻烦,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样过去只怕又要生事端。
但前面一声哀鸣却又把我吸引住了,那声音听上去确实是铜狗的动静。我硬着头皮走近了,朝着河里望去,顿时一股火气冲上头顶。
河里当真是铜狗,他们把铜狗扔进了河里,用一根杆子挑着。铜狗性属火,天生怕水,正死命地抓着杆子哀嚎。
我眼里充血猛地吼着冲上去:“把它拉上来!”
他们三个吓了一跳,我没理会他们,一把夺过杆子把铜狗往岸上拉。我不知道它在这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多久,但它已经是疲惫地匍匐在地,用近乎奄奄一息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举起鼻子哀嚎了两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虚弱的铜狗,顿时心里揪得生疼。
“时娃子,你别横,要不是你,二狗哥就不会死……啊……我的胳膊……啊……”
“时娃子,你疯了,你把他的胳膊折断了。”
我抱起铜狗,紧紧搂在怀里,看都没看一眼就朝前走。
身后的惨叫声中,传来恶狠狠地敌意:“你为了条狗,竟然把他的手臂折断,在你眼里,人还没狗重要吗?”
我脚下一顿,用脸颊轻轻蹭蹭铜狗的头:我不管人和狗哪个重要,我只知道陪我的是这只狗,不是某个人。
新年将近,又是一场岁雪,积了有一扎厚。我被爷爷硬拉去串门。虽然仅有几步之遥,但我也有些时日没来寨子了。
屋子里,小胖和春妮翻着白眼,不愿正脸看我,我只能望着炉子上冒着热气的水壶,不可避免的尴尬。
“咋了,还闹别扭呢?”然后就是一连串嘬烟嘴的声音。
我没吭声,只是抬头看看铁爷:“远声哥呢?”
铁爷苦涩的脸上僵硬的笑了一下,只怕远声哥出事以后铁爷一天都没好过,“在家呢。”
“我去看看。”然后便打开门出去了,当时正在下雪,但从屋里出来,我就像从压抑中解放了一样深深吸口冷气,觉得一阵抖擞。
屋子里还有杆子爷的诧异声:“咋回事,你们几个娃,这次闹得这么凶。”
含着刚才吃进嘴里的风雪,突然觉得一阵苦涩,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想吐出来,却给咽了下去。我迷茫的看了眼远声哥的窗子,里面漆黑没有亮灯,我走过去轻轻问道:“远声哥,你睡了吗?”
“没……没呢。”
听他说话有口水淅淅沥沥的声音,我心里一揪,“远声哥,你还好吧?”
“我没事,放心吧……”
“……”我想再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听说你跟春妮……小胖,吵架了?”
我嘴合的更紧,伫立在窗下像个幽灵。
“都不小了……别总是打打闹闹了……”
一向沉默的远声哥,突然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也是无从开口,屋里屋外陷入了一种深渊般的死寂,我们都在自己的深渊中凝视着彼此,欲吐无言。
彻骨的风雪刮过屋檐,吹进我的袖子衣领里,也钻进远声哥的窗台缝隙。
我的心里仿佛有个巨大的空洞,怎么也无法填补,“远声哥,你早点休息吧。”
远声哥也许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发出一丝急切又棉弱的轻呼:“娃子……”
我没有再回头,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就和我独自走在深山里时一样。
从未有过的孤单,从未有过的惊恐,却只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美姨追出来,我也许真的会在自己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我这边才刚做完饭,转头你就不见了。”
“你这孩子,最近是咋了,也不来寨子这边,天天在家里闷着。”
“姨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心里咋想的,越长大了,心事也多了,让人猜不透了。”
我望着美姨的身影,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天黑她看不见,我却任由自己哭红了眼:“美姨,没事,我这几天就是心情不好。”
美姨听了这才释怀:“你啊,是姨看着长大的,姨就把你当亲儿子一样。你比春妮、小胖他们懂事,姨这辈子,就希望能看着你们仨长大出息……”
“好了好了,你看我这说啥呢。明天屯里二妮结婚,你也别整天在家里呆着,出来走动走动。”
我点点头。
“好了,天冷,赶紧进屋吧,我也回去了。”
我望着远去的美姨,仍是能想起小时候她送我们上学,纵使风雪那身影也从未褪色。若是我真的什么都可以辜负,却也唯独不愿辜负美姨的期望。
只是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从那个噩耗开始被摧毁了。
就在第二天的晚上,天上飘着同样的小雪,我正对着春妮和小胖的冷眼不知如何开口,屯里却有人急匆匆跑来,“她姨出事了……”
我跟小胖、春妮疯了一样跑到屯子口,就看到几束手电筒的照耀下,美姨躺在雪地上,眼睛疲倦的半合着,棉袄的衣领被撕开露出如雪一样白的脯肉,而在她的胸口却赫然有个大洞,殷红的血从里面冒了染红了雪地。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里不停有什么在撞击着,耳边嗡嗡作响。
春妮和小胖哭着扑到美姨身上,叫喊着、摇晃着:“妈!妈,你怎么了,妈!妈——”
我始终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只觉得有一层雾将身前看到的都遮住了,直到瞳孔越收越紧,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胸膛里像是梗住了一团火一下子喷涌而出,我仰天声嘶力竭的怒吼:
“啊——”
声音在兴安岭的上空回荡着,茫茫黑夜,滚烫的泪水撕裂着脸颊。
几度哽咽,又几度嘶吼,仿佛有使不尽的力气,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震碎,把头顶上黑茫茫的夜晚震碎。
“谁!谁干的,谁干的!”
几个人拖着屯里一个叫二捻子的扔在地上,“二捻子,你说,咋回事?”
“村长,真不是我干的,是、是……杨德春和赵喜来。”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到底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村长的呵斥,吓得二捻子赶紧两腿跪地:“真不是我啊,村长。我跟杨德春、赵喜来喝喜酒出来,在这里遇到了小嫂子。他们俩喝昏了头起了歪脑筋,我想拦着拦不住……”
村长捶胸顿足斥道:“人是谁害的!”
“是、是杨德春,杨德春和赵喜来把小嫂子按在地上扯她的衣领,小嫂子不从,杨德春喝蒙了,脑子一热就开了枪……”
屯里的几个婶子听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对着二捻子骂道:“你们几个畜生,春妮娘是在喜宴上帮忙回去晚了,怎么遇到你们几个畜生。”
“真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干,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我整个人如同疯了一样,吼叫着朝二捻子扑去:“我杀了你!”
几个人拉着我,“娃子,你冷静点,这事可能跟二捻子真没关系,他个怂包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干这事。”
“你快说,杨德春、赵喜来去哪了?”
二捻子吓得蜷缩在地上,指了指黑狗林的方向:“他、他们跑进山了。”
河滩那里,是三个少年,就是经常跟二狗混在一起的狗腿子。
他们咋咋呼呼,正在对着河里起哄。
山河景色,确实让人心旷神怡。
快到河滩时,我听到有人的嬉闹声,脚下的步伐反射性的立刻停住了,本想扭头走掉,但又听到那里有铜狗的叫声。
心里就想,唤了铜狗就回去吧,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我多希望段爷还活着,他一定可以解开我的心结。
第四天的时候,春妮和小胖又来了,这次春妮在门口砸门大骂。
“娃子,你给我滚出来,瞧瞧你那点出息。”
晃晃悠悠的出了门,我故意避开了寨子,不想见到人。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想,谁都不想见。
我朝着河滩走,这时候的太阳懒洋洋的,让心里舒坦了不少。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门外小胖说什么也听不清了,直到他也失望的走开,只剩下守在门口的铜狗低鸣。
安静的空气瞬间又包围了我,因为愤怒滚动的血液也渐渐安静下来。
“不就被骗了一次嘛,多大点事,至于这样嘛,你是不是男人。”
也许她是好心,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只会平添烦扰,我仍是一声不吭躺在床上,但内心还是有了一丝丝悸动。
小胖和春妮也来找过我,起初是好言相劝安慰我,他们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毕竟他们不需要面对这个问题。
我只知道自己快要发疯,快要被撕裂。
春妮见我屋子里没动静,开始语带嘲讽:“哼,要是远声哥才不会你这点肚量,我看你啊,比远声哥差远了……”
听到这话我瞬间愤怒无比,额头青筋暴突,冲着屋顶一声雷厉的怒吼:“滚!”
外面瞬间安静了,春妮可能没想到我会吼她,在愣了半晌后带着哭腔骂了句:“娃子,你个王八犊子!”然后哭着跑开了。
在这场纠结中一夜未眠,看着外面微微发白的晨光,我却仍然坠落在茫茫黑暗的幽谷中。若是对平常人,这只是个牛角尖的问题,可对我却不是。
一连三天,我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爷爷在外面念叨过几句,我置之不理。或者,是认为爷爷不懂。
不,他应该懂的,毕竟他是兴安岭最好的猎人,只是我们彼此执拗的性子,一个不愿去问,一个不愿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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