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长夜，也是灯火

幸好他是真的喝醉了。要不然，一定能从她的踌躇里读出些许端倪。

杨谦南倒是气定神闲，间或瞥她一眼，好像随便她上不上来。

温凛在冷秋里出了一身汗，心想场面弄成这个样子，也实在没必要矫情了。

杨谦南开到路口，等着红灯，往她这看。她便起来，把绪康白刚刚发到她手机的地址拿给他瞧，说：“……就到这里。”

“哦……”他只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把头扭回去，右半边嘴角就这么提着，生生把平淡的语气牵扯出了万千意味。

这夜天色阴沉，浓云蔽月。黑色宾利混入暗红色的车流，仿佛是繁华的中山路上普普通通的一辆。她嘴角下抿，空空地望着外滩的夜景灯火，望着越来越厚重的铅云。夜空像撕裂的锡纸，留出一条金色的光缝，左半边的云像只灰黑色的熊，右边又像……

又像什么呢。

她定睛凝望，尽力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

只可惜那位朋友家很快就到了，他们把他送到家门口，很快，车上只剩两个人。

夜色在眼前翻涌，连天空都搅弄起风云，好像在催促他们打破沉默。

杨谦南先擦亮打火机，点了根烟，对着火光促狭：“相亲呢？”

她闻言瞪他一眼，不知是讨厌烟草，还是讨厌他明明知道真相，却刻意搬弄是非的口吻。

黑色烟身焚烧着时间。

她不想搭话，他也不继续问。

杨谦南把烟叼嘴里，猛地呼出一大口烟雾，忽然咳了两声。烟气呛入鼻腔，激发起一些琐碎的记忆。

他想起过去如何在每次见她之前丢掉身上的烟盒，为了看她搜遍全身一无所获的时候，那张得意又卖乖的脸。他甚至想得起来，她的手半搂半抱，隔着一层衣料摸到他胸腹的触觉。

那时是真的做作。

可是后来，也没再有谁提这么小儿科的要求，他也没再为谁这么做作过。

杨谦南把烟在车载的烟灰缸里掐灭，沉声问：“你住哪？”

温凛随口给他报了个附近的小区。

这个小区本来就离得近。还没开到门口，她就喊停，对着前方Family Mart的蓝绿条纹，沉声说：“就到这吧，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就差几步路，我走过去就行。”

杨谦南点头说行，放任她解安全带。

她就像个陌路人，疏离地对他说“谢谢你啊”，然后淡然自若地踏进全家。

温凛听着全家自动门开启的音乐，周身的弦都松下来。

最后一次相逢是一次稀松平常的偶遇，彼此没说几句话，也没什么波澜壮阔。他消失在一条晚来欲雨的马路上，她不知道他将会去哪，也不想探究他将会去哪。

如果故事一定要画个句点才算结束，那么今夜也算很圆满。她这样想。

深夜的便利店顾客不多，另一位坐在窗边大嚼着泡面，透过热气腾腾的玻璃，望着路边一辆停泊的宾利。

温凛一直走到最后一排货架，才拿出手机，打开了打车软件。

她当然不住在隔壁小区。

温凛在软件上填了一个遥远的地址，倚靠在角落，从报刊架上拿了本杂志开始翻，等她的网约车司机联系她。

吃泡面那位扔了一碗面汤，见门外电闪雷鸣，认命地摸出零钱，又要了一盒杯面。

温凛这才发现，外头下起了雨。

便利店收银员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头也没抬地为顾客结账。温凛翻杂志的手指却顿住，久久望着玻璃墙外的雨幕。

大雨来势汹汹，只积蓄了一小会儿，便已如注。

银河倒泻，顷刻间模糊整座城市。

据说，人每七年都是一个新的人。

她受异国与他乡改造，整整六年，生活习性早已面目全非，也是近几年回到上海，才渐渐拾回来一些江南地带的习惯。譬如梅雨季，譬如随时随地说来就来、气势磅礴的雷雨天。

人连自小生长的地方都会感到陌生，那么她不习惯和杨谦南相处——

也不算寡情吧？

滴滴司机偏在雨势最急的时候打了她电话。温凛隔着嘈杂的雨声耐心地一遍遍重复：“嗯，我在那个小区旁边……有个全家，您看到了吗？……全家……对，红绿灯左边那家……好，好，我马上出来。”

她挂掉电话，望了眼玻璃墙上湍急的雨溪。

故事是结束了，人生恐怕还得继续。

她得鼓足勇气，转身走进雨里。

司机开的是一辆红色凯美瑞，雨夜里非常醒目，她一眼就看到了对方，向它小跑过去。便利店收银员和顾客百无聊赖，看着她狼狈奔跑的背影。

当然也看见了她更狼狈地，突然停在雨里。

温凛面朝着隐没在树下的黑色宾利，下意识往后踏了小半步。

杨谦南放平了驾驶座，看着撒谎的某人不敢和对面的司机相认。

雨点密集地砸在温凛的肩上，没一会儿就把她淋透。

店里的两道目光也追随着她——一个怪异的女人，莫名其妙站在雨里。

温凛又是错愕又是犹豫，呆站了好一会儿，以至于杨谦南都想摇下车窗，安慰她说骗了他也没关系。他停在这没开走，又不是专为看她好戏。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也说不清。

兴许是这场雨来得太及时。他心想她出来总要淋雨，反正都快到小区门口了，没必要吝啬这几分钟，把她送到楼下。

结果一等十来分钟，他渐渐地意识到，或许事情没有他想得这么简单。

她机灵得很，跟他玩金蝉脱壳，没想到算漏了他的好心，反蜕了自己一层皮。

先等不及的是滴滴司机。

温凛只好先跑过去，向司机师傅解释情况，语无伦次地说先不走了，按原价给他付车钱。司机急着做生意，听到车钱照付，不耐烦地开走。

雨声噼啪作响，毫不留情。

温凛全身都被淋湿，反而不急着避雨，望着沥青路面上两道车辙印，不知在想什么。久到杨谦南都看不下去，无奈地下了车。

他立在雨中，干燥的衬衣蹭到车门，立刻洇湿一大片。

温凛皱着眉：“你出来干嘛啊？”

杨谦南仰头望一眼雨幕，说：“乐趣在哪？”她不回答，他继续问，“不敢见我？”

温凛别开脸，他就把她的脸正回来，嗤道：“脑子净往什么地方使。”

杨谦南托着她失温的脸颊，干燥的掌心熨帖着那一片湿凉。可是大雨对他也一视同仁，转瞬打湿他的手背。

他忽然忍俊不禁，意识到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婉转只会做做表面功夫，其实实心眼，认死理。

她以为她从前掩饰得很好，装出了一派浑然天成的单纯无畏。可是她那些勾人的聪明伎俩，那些背地里的挣扎抉择，杨谦南细细想来，全都窥得破。可他曾经觉得没必要。他只是恰好吃这一套，至于她是经历了怎样的裁剪才把自己缝成这般，他觉得没必要关心。

那场面太过血腥，就算是他，也会有点怕腥。

但再怕腥膻，他也毕竟知道，她彼时一刻不停追随他的虔诚，和如今分毫不愿僭越的小心，都是装不出来的。

他本意只想送她一程，却在这沉默间，变了主意。

杨谦南叹口气，俯身为她遮了大半雨幕，语调温柔而平静：“我昨天见过你。”

“我就在你对面，看着你，心想遇见你怎么这么容易。”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肩，去看她表情，“真是巧了，走哪都能碰上你。”

“杨谦南——”

“凛凛。”

杨谦南语速很慢，但她却为他停了下来。他这两年越来越不爱找麻烦，其实不确定要不要说那最后一句。可是她停下来，仰头看着他了，这个角度他忍不住，想帮她把湿淋淋的额发给拨开，忍不住说出口：“要不然，陪我回去吧。”

温凛眼里是真实的迷惘：“……回哪里？”

杨谦南偏了一下脸，舌尖舔唇，居然有丝赧然，掩饰性地耍起无赖：“还能哪？回北京。从哪来回哪去。回我身边。”他满身雨水，连眼眸都仿佛被雨水涤清，清凌凌地映着灯光，也映着她凝固的神情。杨谦南第一次打这样毫无准备，也毫无把握的仗，忍不住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蹙眉道：“你到底住在哪？先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凌晨两点。

我说我写得慢，就是写得慢，九点回来马不停蹄写到现在，五个小时三千字，对我来说已经算非常快的速度。

你们想象一下一个厨子炉子旁边满头大汉烤了五个小时做出一只烤鸭，开开心心端上桌，然后大家边吃边嫌他烤得慢。这样很打击厨子本人啊……

做烤鸭的就是要比炒菜的天生慢一点，他也不能把生鸭子端上桌是吧。

当然，以后厨子熟练一点，或许会进步，能烤得快一点。但现阶段技术瓶颈，到极限了。

世上菜这么多，不喜欢吃烤鸭可以去别家菜馆，这个真的无所谓的。

但谈家的烤鸭馆就是这个速度了，想吃就只能担待一下了。

（当然最近厨子正在考厨师证，比较忙，13号考完。这段时间更新不定确实要道歉，大家多担待……）

温凛闭上眼睛安慰自己，她是为了把绪康白的朋友护送回去，才上的这辆车。

杨谦南用余光看着她面色镇定地系好安全带，慢慢把车倒出车库。后座那个醉鬼颠来倒去地和他侃大山，语不成调。杨谦南开着车，时而理他一下。温凛靠在座枕上，听着他俩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对话，如真似幻。

身体里的心跳声仿佛发生在地壳深处，那些巨大的响声隔着太多层岩石与熔浆，传到地表，只剩下又沉又缓的震动。

曾经最亲密的人，就算相隔再多年，还是读得懂彼此的眼神。

她知道，这一趟很难轻易收场。

他挣开温凛，踉踉跄跄向前走，仿佛还觉得自己手上举着酒杯, 嘴里念念有词, 想去找人碰一杯。

男人醉醺醺地扒在驾驶座的车窗上, 把头晃了进去，热情地打招呼：“你还没走啊？”

杨谦南显然被他熏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往右一躲。

杨谦南看得出她的动摇，俯身给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他的动作散漫懒怠，连看着她的眼梢仿佛都带三分惺忪睡意，朦朦胧胧地朝她一笑。

温凛毫无道理地想起来，从前他每一次睡醒时看她的眼神，都是像现在这样。

“好哇！”

那位朋友欣然应允，自己攀上车，招呼她一起上来，认识认识。

事态已经不受她控制。温凛来不及感受那些乍然重逢的纷乱情绪, 满脑子都是方才露台上那个背影。是他吗？可她顾不上向记忆求索, 只疲于应付眼下，用力把男人向外拽些，柔声询问：“您还好吧？”

男人醉里莫名亢奋, 大手一挥给她介绍，说：“我没事！这位，杨谦南，我一个朋友……”他眉飞色舞地给温凛介绍，夸大其词地捧着杨谦南，言辞里颇有巴结的意思，听得温凛都想弯腰给杨谦南递张名片。

绪康白以为信号中断，在电话里喊了她好几声。温凛拿起手机时大脑一片空白，搪塞：“……我这里有点事。”再见都忘了说, 就匆匆挂了电话。

同一时间, 她扶着的男人被这两束光幽幽照醒，啐了一声抬头，竟愣住了。旋即，他又绽开一个回光返照的笑容, 惊喜地喊道：“杨谦南啊？”

就在这个过程里，杨谦南看了她一眼。

温凛很快撇开视线。

有她帮忙拉着醉鬼，他姿态从容了许多，微微眯起眼，也不知在对谁说：“送送你们？”

强光吞噬了所有。

温凛像林中受惊的雏鸟, 收拢羽翼，等到松涛渐平，才微微抬眸, 从挡光的掌底窥见挡风玻璃后面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一时间, 忘了直起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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