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长夜，也是灯火

大屏幕转成抒情动画。

温凛在那些闪动的波浪线里，认出了钟惟。

电影主题歌综合考虑剧情和传唱度，几乎没有她本人的创作痕迹。她清清淡淡地唱，技巧比当年纯熟，连情感都是用技巧在打开共鸣腔。唯一能让她认出她来的，是她那把具有辨识度的哑嗓。

温凛心道，难怪绪康白会请她唱主题曲。他一向有一双发现商机的眼睛。

绪康白读出她心中所想，说：“重点不是这个。”

温凛：“新闻是真的假的？”

“你说哪部分？”

“被毙掉。”

绪康白笑：“她团队和节目组联手在炒。”

接着，他说：“她想见见你。”

温凛默然地看着舞台，钟惟穿着一件垂苏白衬衫，细腰带束成短裙形状，搭一双十厘米的黑色细高跟。温凛猜测她全身上下应该只有耳环是她自己挑的，依旧是她初遇她时的菱形银坠，好像是这个人被时间磨损后留下的唯一徽记。

“她找我做什么？”

“叙叙旧吧。”绪康白轻松地说，“也没刻意找你。就是昨天听我说你要来，她挺惊讶，让我安排你们见一面。怎么样，去不去？”

“算了吧，我不太想见她。”温凛微微起身，“我差不多该走了。你待会儿去哪？”

“庆功宴吧。你不吃？”

“我就不来蹭饭了。”温凛弯唇，“祝票房大卖。”

绪康白没有送她，她也不想让他送。满场歌声里，她就这么提前退了场。

会场外，大雨滂沱。

沪上落雨毫无节制，暴雨连着一个周，连星级酒店的门口都积了一层水。

和她一起等车的人是钟惟的助理，站在金色廊檐下，捧着手机和一个安保人员聊天，说这种天气，艺人辛苦她们更辛苦，这不是，车又堵在内环过不来了。穿西装的保安背手在后，说你老板是哪个明星啊？女助理说是钟惟，你认识伐？保安茫然地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女助理浑然不在意，用调戏的语气说：“那你认识谁呀？”

保安小哥憨头憨脑，说了个一线女演员的名字。

“哎哟，这个过两天也要来的。”

“真的啊，你别骗我。”

……

温凛在噪杂雨声里听着他俩间或传来的调情，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雨一直下。

人在变，事在变。每一滴雨点砸在地面，世界上就有人出生，有人死亡。

她终于明白，方才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究竟姓何名谁——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了。

手机上叫的专车终于到来，她甩上门，司机说现在用车高峰，问介不介意拼单，她只想快些走，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司机一边调头，一边说：“你放心，下一单就在环金那边，绕不了多少路！这大雨天啊，下班的人多……”

温凛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得见倾盆大雨。

她无意义地点开微信，不小心擦到一个会话窗，发现是杨谦南。

他的状态竟然是正在输入。

她用的是英文系统，看着窗口顶端一会儿显示Typing，一会儿显示他的名字，断断续续，不知何时是止境。温凛靠在专车后座，被惯性四下乱抛，盯着Typing字样看。

突然间，消失了。

司机拐了好几个弯，那字样还是没有回来。

她于是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他凌晨问她，五岁的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她说不了解。他好像听不出她的敷衍，棉花似地弹回来，说那你也当过女孩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喜欢什么呢？

这样曲折迂回，让她莫名难受。

温凛假装是刚刚看到消息，给他回：“你是要给你家孩子挑礼物吗？”

那字样终于又回来了。

杨谦南删光了之前的话，回了短短一句过来：

“人孩子都五岁了，谁给我生的？”

——你吗？

即便他没把这两个字发过来，温凛还是读懂了他的深意。

五年前，他们还在一起，肆无忌惮地缠绵。哪像如今，他们互相找对方说个话，还得先垒起战壕，躲在掩体后，拐弯抹角地寻找话题。

温凛怀疑自己是被这雨路颠簸得晕头转向，才会说话不经大脑。

他的消息留在屏幕上，那个问号看得她胆战心惊。

手指却踟蹰不前，不知该作何回应。

过了好一阵，司机把车停下了。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雨夜里泛着银光。几个女孩看见车牌，激动地来拉车门。有一个看见车里的温凛，愣了一下，问司机：“她不下来吗？”

司机说是拼车。

对方当即发火：“我们有四个人，怎么拼啊？你开过来我们等了这么久，不投诉你不错了，还要我们拼车？”

司机解释说：“你们app上勾了接受拼车的呀……”

吵吵嚷嚷。

外面四个人围着车窗，像浓云四蔽，把夜里微弱的光线也遮住。温凛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推开车门说：“我让给你们吧。”

没想到那女孩骂到兴头上，连她都骂进去，说：“这叫你让给我们吗？我们本来就是叫了车，付了几倍钱的好伐？”

温凛被劈头盖脸骂得一懵，荒谬地说：“那我关门了？”

其中一个女孩立刻站过来卡住车门，好像怕她和司机一起跑。温凛扶着车门，倍觉好笑，一抬头，目光被那个小姑娘挡得严严实实。

也就没看到，环金门口半蹲着的男人，和一个小女孩。

司机和那四个姑娘对峙了很久，温凛听不下去，最终还是下了车，说：“我就到这里吧。”司机连连向她道歉，那些姑娘都喝了点酒，脸色酡红地瞪她一眼，纷纷上了车。

浓云散尽方见月。

温凛立在门口，车子从她背后驶走，面前的人越来越清晰。

杨谦南帮小女孩穿好凉鞋，发现隔壁的热闹已经停歇。他转过头，说：“这都让走了？”

温凛僵站着，像被看了笑话，不自在地为自己申辩：“不然怎么办……她们有四个人。”

杨谦南扶着小女孩的腰起身，俊眸斜挑：“你也不是一个人。”

雨声绵绵。

他意识到沉默太久，俯身拎拎小女孩的胖手，说：“你算几个人，嗯？”

小女孩个头只到他大腿，兴奋地说：“我算两个人！”

杨谦南说：“那还是不太够啊。”

小女孩向上一蹦，张开小手，说：“那我算、算五个人！”她两手绞合，眼睛晶亮晶亮，糯糯地对温凛说，“阿姨……你不要害怕。”

她滑稽又会讨人欢心，温凛不由自主，低下头笑了一声。

“这是谁家女儿？”她收拾情绪，看向他。

“傅筹家的。”杨谦南牵着她立起来，敛眸一笑，“她出生的时候你还看着。”

在那一年的海岛上，她还是个小婴儿，在襁褓中见证她父母的婚礼。

是该五岁了，她恍然若梦地想。

温凛试着回忆当年惊鸿一瞥的小娃娃，虾米似的蜷在一块儿，用嘴咬自己的小拳头，如今已经长得半人高，穿着白色公主裙，腻在杨谦南怀里。

她抬头端详他的脸，第一次发现，他有点老了。年轻的时候她觉得他这辈子漠对众生，此生不会有求而不得。可是他看着小女孩的那种眼神，是打心底里喜欢有只小家伙，艳羡又无奈的温柔。

绪康白说：“他们邀请了钟惟。”

非但如此，她那些陈年八卦又被拿出来炒作。节目未播先火，据说广电由于禁止同性恋艺人上卫视台，将要毙掉这一期竞演。大众吵得不可开交。这个年代，一把火越是被压抑，反而会烧得更旺。钟惟身上贴着自由派和少数派的标签，为这档节目炒足了热度。

他于是在手机上搜出一个网页，递给她看。

那是一档音乐类节目的资讯。

这几年国产综艺大爆，歌唱节目也不再满足于草根选秀，开始纷纷邀请沉寂多年的实力派唱将，一锅冷饭炒得活色生香。这档节目是其中佼佼，已经播了三年，不知是不是把老牌歌手的资源榨干了，这两季陆续开始邀请一些新生代唱将和小众歌手。

陡然间, 温凛和他老婆隔空对上一眼, 及时捧着茶杯, 移开视线。

那女生见她表情奇怪, 询问地看了绪康白一眼，他只朝她温柔微笑, 女生便也对他掬一缕笑。

温凛喝下去的仿佛不是茶, 在心口翻江倒海。她第一次觉得, 自己可能真是得病了。旁人坦然的笑容都会挑动她心里敏感的神经。

绪康白点了四根手指在膝上，偏过头问：“你回国之后关注过娱乐新闻吗？”

温凛摇摇头。

预告片放至尾声，灯光变幻。

这场发布会设计得很别致，预告片播完后没有大灯全亮，而是用灯光和音乐柔缓过度到主题曲。前奏放了十几秒，一个渐落，歌手从台侧缓缓走出来，现场演唱。

她环顾左右, 扯走话题：“你让我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绪康白收回目光，说：“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温凛嗤之以鼻, 望望他老婆的方向：“那你怎么不也找个这样的呢。”

绪康白目光在她脸上阴测测地徘徊，暧昧一笑：“所以说这事得分人。如果对方是你, 那我可能会认真考虑一下。”

他把她带进会场。

首映礼六点钟开始，温凛入场的时候, 全场黑灯，正在播放加长版预告。她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捞起椅子上的赞助饮料，翻开秩序册看。

绪康白伸一只手来盖住，“别看，有惊喜。”

绪康白先把这事按下不表, 转而尽责地开解了她一通, 大意是能帮她介绍青年才俊, 婚离了就离了。

温凛说：“青年才俊不找二十岁的小姑娘，还会对奔三的离异妇女感兴趣？”

绪康白说：“这可讲不准，现在的青年才俊品味都很奇怪, 上礼拜我有个朋友结婚，老婆是给别人生过两个小孩的网红。他今年也就二十九, 各方面身体机能都正常，你说奇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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