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朱谨深点了头,站起来,指着旁边几大摞奏章道:“对了,这阵子的都在这里了,你真要看?”
这时候是下午,他按平常的行程会在前面见大臣或批奏章,会回到坤宁宫来,是因为沐元瑜跟他要大臣们关于锦衣卫事的参奏章本,他让人整理了,亲自送了过来。
沐元瑜笑道:“我看一看,说不定有人说的有道理呢,我也好有个拾遗补缺。——对了,宁宁呢?”
会极门和西苑可不顺路,宁宁这时候正是最爱跑动的时候,小短腿看着不起眼,倒腾起来快得不得了,满皇宫乱溜达,只要他带齐了人,一般帝后都不管他,他能无忧无虑快活的时候没有几年,到了五六岁,各项规矩礼仪就不能不讲起来了,也要上学了。
要是平常,他去也就去了,小孩子没定性,说去找太上皇中途改了主意很寻常,但这时候不行,因为静立抗议的那些臣子们就在会极门外呢。
“没事,我去把宁宁带回来。”朱谨深安抚地说了一句,转身出去了。
短暂的惊吓之后,沐元瑜也缓过了神来,会极门外的是朝臣,不是乱,不会对宁宁怎么样,只是她到底有些心神不定,随手拿起本谏她的奏章,有一眼没一眼地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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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不知道爹娘的担心,他可快活得很。
他确实是要去找太上皇,但走腻了惯常走的那条路,要求绕一圈,绕着绕着,听到了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兴冲冲地就奔过去了。
在会极门外抗议的朝臣们说是静立,但没人管他们,朱谨深没派人来驱逐,由他们站着,这左一个时辰右一个时辰地站起来,谁受得了一句话不说,就互相商量着,想着下一步的行动,其中有嗓门大的情绪激动的,闹出来的动静就引来了小太子。
跟着宁宁身后的宫人们知道不能放他过去,但宁宁动作太快,眨眼已经跑到了朝臣面前,这时候再要强抱起他走人,宫人们就有一点犹豫——两岁半的太子也是太子,要威仪的。
这一犹豫,宁宁已经把手里的纸张递上去了:“看我的字。”
他眼睛亮闪闪地,也不挑人,瞅准面前的一个朝臣就跟人家搭上了话。
被搭话的朝臣正是黄学士,他向小太子行礼行到一半,手里被塞了东西,迟疑又不解地低头看了看。
“我写的。”宁宁跟他强调。
黄学士很费解地看着纸上那斗大的唯一的一个狗爬——错了,大不敬,应该是龙爬字,道:“殿下真是天资聪颖。”
他其实没反应过来,既不知道宁宁为什么会跑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塞纸给他看,纯是条件反射地夸了一句。
但宁宁要的就是这一句,美滋滋地把纸拿回来,又换了个旁边的朝臣,跟人家说:“我写的字。”
这个朝臣就知道他是想干嘛了,嘴角抽搐着也夸了两句。
宁宁满意地再换一个。
朝臣们一边夸着他一边觉得哪里不太对——他们是来示威抗议的,多严肃多庄重多慷慨的事,为什么画风莫名变成了哄孩子?
可要是不哄,也说不过去,小太子这么可爱好学的娃娃,两岁半就能写字了——写的是个什么姑且不论,人家也不挑剔,随便夸句什么都可以,这一句舍得不夸?真说两岁娃娃字写得丑才显得自己心眼小到无以复加吧。
宁宁得到第五个夸奖时,黄学士撑不住了,他是来抗议的朝臣里面年纪最大的,五十多了,干站这么久,又累又饿,一口强撑着的气被宁宁一搅和,散了,人就往下倒。
他周边的同僚们吓一跳,忙扶住他,几个人架着他慢慢往地上坐。
“地上脏,虫虫咬你屁股!”
这一句毫无疑问来自于宁宁,他喊完了,把自己才收回来的字纸铺到地上,拍一拍,邀请黄学士,“坐这里,没有虫虫。”
黄学士眼神很复杂——小太子把字纸揣着,挨个问他们讨夸奖,显然是很宝贝的,但现在拿出来给他垫在地上,也并没有什么犹豫。
这是天生的体下恤臣之心。
这一场闹剧终结于朱谨深的到来,他仍旧没管这里的朝臣们,只是把宁宁拎起来带走。
黄学士不知为何,没有率领朝臣阻拦,由着朱谨深来了又去。
父子俩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正好看见沐元瑜对着手里的奏章脸色难看,一副要吐的模样。
宁宁有点吓到,脚一沾地就跑过去:“娘,娘,你怎么了?”
朱谨深抢先几步上前,把她手里的奏章拿走:“别看了,我呆会还是叫人拿走,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沐元瑜摆手:“跟这个没关系——”
她要是怕人说,就不会要过来看了。
观棋扶着她坐到椅上,按住她的手腕替她把脉。
她当初的八个大丫头里,观棋是通医术的那个,现在鸣琴成亲去了,她就成为了她身边掌总的第一人,宫人们见到她都要叫一声“姑姑”。
顺带一提,鸣琴嫁的是刀三,两人在当年陪着沐元瑜从京城亡命奔回云南的一路上培养出了情意,现在同刀三住在沐家老宅,仍旧是沐元瑜的人手,只是沐元瑜想着他夫妻两个还是一处团圆的好,就没把鸣琴带进宫。
另外七个大丫头,年纪都不小了,这二年间有的嫁了,有的不想嫁,跟着沐元瑜进了宫,仍旧和她在一处,观棋就是这不想嫁里的。
沐元瑜在这上面完全不勉强她们,由着她们自己的心意选择。
“娘娘,还是叫太医吧。”观棋懊恼地吐了吐舌头,“我学艺不精,这时间浅,我还是把不准。”
朱谨深终于从这话音里听出了不对——眼神一动,漾出惊讶又不太确定的喜色,转头就道:“去太医院叫太医来。”
沐元瑜的月信迟了快半个月,她这回处于最安全的环境之中,便是自己疏忽了,身边人也不会忘记,所以她心中已有知觉,只是先前时日尚短,恐怕叫了太医来也把不出来,便压着人没叫说。
但她也没想刻意瞒着,见朱谨深猜到,就和他道:“不知道是不是呢,先别告诉人。”
朱谨深坐不住,站她旁边,闻言屈指想敲她额头,到跟前了怕现在敲不得,又停住:“还要你嘱咐我,你才没个谱,这样了还问我要奏章,不许看了,那上头有几句好话。”
沐元瑜略觉理亏,软乎乎地争取道:“我不会往心里去的,看一看,只是心里有个数。”
“那也不行——”
朱谨深一句拒绝说到一半,见沐元瑜皱了眉捂嘴,又是要吐的样子,忙止了话,伸手想拍她后背,拿捏不准轻重不敢动,呆立着想帮她不知该怎么办,见到观棋倒了茶来,才反应过来,忙接到手里,沐元瑜伸手要拿他不给,低着头凑过去举着茶盅喂她。
沐元瑜无奈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把心里的烦恶压了一点下去,道:“我没事。”
她就算有点不舒服,也不至于到喝口水都要人喂的地步呀。
很快太医来了,给出了准话。
他跪下道喜,确是喜信。
宫里顿时一片喜气洋洋。
朱谨深非但是坐不住,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年纪渐长又为帝后,他情绪本已不太外露,这下居然失态地绕着沐元瑜转了两个圈。
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转这个圈,只是激越的情绪要寻个出口。等转完了,见到宫里低头忍笑的宫人们他方有点定下了神。
第一件奏章自然是再不许沐元瑜看了,当即就叫人来原样搬回去,第二件就是拎过宁宁来叮嘱,告诉他以后不能随便再往沐元瑜身上扑。
宁宁晴天霹雳,眼泪汪汪:“为什么?!”
他可喜欢最喜欢娘亲了好吗,他跟娘亲最有话说,最愿意听娘亲的话,娘亲最能理解他,这样最最最好的娘亲,居然不许他挨近了?
凭什么?!
宁宁不服!
朱谨深费了点功夫,跟他解释清楚他将要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这件事,宁宁半懂半不懂,但是情绪稳定下来,目光很敬畏地看向沐元瑜的肚子:“我以前也是住在娘肚子里的?”
沐元瑜笑着点点头。
宁宁呼出口气,满意了:“我先住的。”
宫人们发出低低的笑声。
沐元瑜把他揽过来:“是,你先住的,娘最喜欢你。”
宁宁更满意了,大眼睛眯起来,连忙表白:“我也最喜欢娘。”
皇后有孕,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所引发的第一桩连锁反应,就是反对她掌理锦衣卫的声音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朝臣当然不是就此表示了默认,只是天大地大,比不过皇嗣为重,小太子的活泼聪慧有目共睹,但皇嗣这件事,一个明显太少,十个也不嫌多。
这时候还去找皇后的麻烦,万一气得皇后孕相发生了什么动荡,谁担当得起。好在因皇后有孕,孕期里肯定是以养胎为主,插手不了锦衣卫了,彼此各退一步,也算是达成了短暂的和平。
朝臣想的不错,沐元瑜何止是管不了锦衣卫,她快连自己的衣食都管不了了。
她生宁宁时,朱谨深未能陪着,他嘴上不提,心里实是生平一项绝大遗憾,这下终于有了弥补的机会,那是费尽全力要找补回来。他奏本都不在乾清宫里批了,统统移到后面来,致力于把宫人们都变成摆设,沐元瑜想要什么,都是他来。
照理他们这时候该分床了,但看皇帝这个几乎要长在皇后身上的架势,硬是唬得没人敢提。
明摆着触霉头么,谁愿意去找这个不自在。
沐元瑜身体底子好,过了怀孕初期后,就仍是好吃好睡了,只是偶尔会发生小腿抽筋一类的症状,这视各人体质不同,有时是保养得再好也无法避免的,沐元瑜不以为意,但朱谨深如临大敌,听了太医的话,每天晚上都要给她按摩小半个时辰。
很多年后,皇帝坐在床边,一手拿着奏本,一手给皇后按摩小腿的场景还如一幅画卷一般,温暖地镌刻在宫人们的记忆中。
八个月后,于如此殷切期盼下诞生的是位小公主,乳名宝儿。这乳名大众化了点,但除了这个名字,也无法再寻出别的词来可以表达父母对她的珍爱。
宁宁非常高兴新妹妹的到来,他知道妹妹可以穿裙子,比沐元瑜还早一步地盘算上了要怎么打扮妹妹。
又是新的一年,沐元瑜抱着新得的小宝贝儿,在坤宁宫里召见了褚有生。
帝后再次过上了每天收一打谏章的热闹日子。
但无所谓。
这未来休戚与共,这天下,携手并进。
只要你在,无所畏惧。不必动摇。
她话音刚落,一个宫人从外面飞快跑进来,喘着粗气道:“皇上,娘娘,太子殿下跑到会极门去了,奴、奴婢们不敢阻拦——”
沐元瑜脸色微变。
沐元瑜闻言放了心:“由他去吧。”
她不爱拔苗助长,没教过宁宁写字,两岁半的小豆丁,拳头没个包子大,写的什么字哦。但宁宁自己要求写,他见到朱谨深每天晚上都批一堆奏章,不知哪来的一股羡慕劲,缠着朱谨深也要求有笔有纸,朱谨深就随手写了几个笔画简单的字,给他照着写玩去了。
宁宁照着描了好几天,新鲜劲还没下去,不但坚持要写,还很爱显摆,自己还很有数,觉得一张拿不出手,攒够三张才拿去给太上皇看,跟太上皇要夸奖——沐元瑜私以为给这小子做祖父也挺不容易的,他记性好,夸还不能重样,重样了他会指出来。
没哭成。
太上皇这两日正好犯了头疼, 要静养, 谁都不见。
对此沐元瑜很意外——太上皇这个“谁都不见”里,包括谁都不会包括宁宁,宁宁聪明又话痨, 太上皇到底病没病, 她当然一清二楚。
她想起来,左右张望着,宁宁现在已经不只是话痨了,简直是个话篓子,有他在,一刻也别想安静,但凡觉得耳根清净了,那一定是他跑出去玩了。
果然,观棋回她道:“殿下呆不住,才出去了,说要逛逛,顺便把他的字拿给太上皇看。”
“皇爷大约也是想看看。”朱谨深笑了笑,“他其实不是不想动锦衣卫,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动,原样保留不是长久之计,裁撤又有些舍不得——撤掉容易,举朝没有不同意的,可再想建起来,就难了,为这个一直耽搁下来,才惹出了那场变故。现在你把这把利刃埋入敌人的肺腑,自然比监视自己的臣民要好,也算是给锦衣卫的未来找了个出路。皇爷想看一看,这样行不行,能走到哪一步,所以他才没有说话。”
沐元瑜挺愉快:“那我就照样做着。”
她还以为太上皇会立即把朱谨深叫过去骂一顿, 然后勒令她不许染指锦衣卫呢。
没想到选择了中立。
一暴露就引发了大地震。
反对的奏章雪片般向御座飞来, 以黄学士为首的激进派串联着在宫门外静立抗议,百官之首沈首辅好一点,奔西苑跟太上皇哭去了。
“要是别的, 皇爷会管,锦衣卫例外,皇爷面子上仍有些下不来,不大好意思。”朱谨深跟亲爹较劲十来年,关系不咋样,但了解是很了解的,给了沐元瑜答案。
太上皇被自己养的鹰犬反咬一口,这自开朝以来都少见,以他的自律自矜,偏偏犯了这种低级错误,算是他人生中很丢脸的黑历史了,太上皇很不乐意人提起这一茬。
沐元瑜有点想笑:“老皇爷真是——”
宁宁又长一岁的时候, 沐元瑜掌管革新锦衣卫的事终于被朝臣知道了。
锦衣卫这个特务机构,介于内廷与外廷之间, 其各项官员升迁贬谪同文武百官一样照发明旨,朝臣都可以知道, 但它内部究竟怎么运转, 如何行事,奉了哪些旨意, 就非朝臣可以窥视了, 一般朝臣也不敢过问, 锦衣卫不找他们的麻烦, 离他们远点就不错了, 谁还敢反过来主动往上凑?
因此锦衣卫的新任指挥使不向皇帝负责,而由皇后调控之事,瞒了两年多才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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