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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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必敏锐地从林将军沉下来的脸上读出了他此时的心声——放肆,找死吗?

“哎,别别别,走都走了,哪有特意回去找人麻烦的道理?”陆必行伸开双臂,乐不可支地拦住他。

他现在看林静恒,可以说是相当不理智,戴了好几层荷尔蒙凝结的滤镜,看他骂街也可爱、损人也可爱,连那一脸反社会的杀气腾腾,都能牵强附会地找到可爱之处,审美大幅度跑偏,像个神经病。

林静恒:“……什么玩意?”

陆必行得寸进尺,飞快地凑过来,抓着他的手抽了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牌。

算命老头收了钱,表演得尽心尽力,他迅速把纸牌扣在手心里,“嘤嘤嗡嗡”地念了一段长经,很争气地忽悠说:“这位先生,我从牌面上看到了您辉煌的未来,我看到您摒弃疑惑、穿越迷雾、回归真实自我,您将终于获得命运赋予的力量,不破不立,找到您毕生都在追求的答案。愿所有的神明保佑您。”

林静恒明知道老头在胡说八道,可是听到“摒弃疑惑,穿越迷雾,回归自我”一句,心里忽然倏地一动,仿佛有一根生锈的琴弦,空置良久,被微风轻轻吹动,发出喑哑的和弦声。他抬起头,一瞬间想追问一句“我毕生追求的答案是什么”,结果算命老头迎面给了他一个谄媚缺牙的笑。

林静恒:“……”

他不置一词,转身走了。

陆必行嬉皮笑脸地追在他身后问:“听完开心了吧?将军,笑一个。”

林静恒回手按在他脑门上,把这噪音源推后两步,插兜走了。

老头攒够了救命钱,千恩万谢地站起来送他们,陆必行回头跟他挥手时,算命老头摘了帽子,露出一头迎风打颤的白发致意,直到两个人走远,他才重新坐下,用哆哆嗦嗦的手翻开方才林静恒抽走的那张纸牌。

古地球时代,塔罗占卜文化曾经如流星般兴盛一时过,后来被一大帮坑蒙拐骗的半吊子们胡搞,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传承可言了,算命老头手上这套纸牌,是早年花了五块钱在地摊上买的,是个塔罗版的“方便牌”,拿这玩意坑蒙拐骗,完全不用背熟塔罗牌厚厚的说明书,只要按着牌面角落里的小字随口忽悠就行——每张牌代表什么,他们偷懒地用一个词概括了。

算命老人扒开昏花的老眼,把脸贴在牌面上,看清了右下角那一行几乎要融入画里的小字,写着——

“塔:在劫难逃。”

晚风吹来,算命老人哆嗦了一下,抬头张望林静恒他们走远的方向,见那两个人已经拐过了一个路口,看不见了,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收了摊,去兑换救命的营养针了。

“凯莱星上也有这种夜市,”陆必行跟人换了几个橘子,一边走一边剥,“里面也是各种坑蒙拐骗的,套路都差不多,不懂行的肥羊进来凑热闹……比如你这样的——大家就会跟过节一样,能把人从这头骗到那头,骗完整条街一起狂欢。我小时候常跟他们混在一起,找个地方看书,看累了就看他们骗人,骗完高兴了,就有人跑过来揉搓我一下,给我拿个小玩意。”

林静恒:“你不是说小时候身体不好,独眼鹰连烧烤都不让你吃吗?他就看着你混迹这种地方?”

“当然不可能在街上跑了,”陆必行一边说,一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林静恒,“凯莱星上那条小商业街是我爸租给他们的,后面一整块地也都是他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他建了个小楼,后院窗户一推开,就能摸到卖艺人养的小动物,是我强烈要求住进去的。那段时间腿有些肌肉萎缩,需要复健,在屋里练习走路的时候听见外面热热闹闹的就很开心。”

“我不吃,”林静恒摆摆手,“腿是怎么回事?”

“生病,后来好了。”陆必行简短地回答。

林静恒:“具体什么病?”

陆必行神色一闪,好像不想让他追问这个问题,灵机一动,他说:“相思病,将军,管治吗?”

林静恒:“……”

陆必行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别处——他一路都在试探着喂林将军各种东西,林看都不看一眼,唯独这个橘子身价不菲,得到了他三个字。陆必行眨了眨眼,突然掰下一枚橘子瓣,猝不及防地在林静恒嘴角沾了一下,“很甜的。”

林静恒:“……”

“不吃吗?不是吧,亲过的橘子都不吃?”陆必行作势要往自己嘴里扔,“行吧,那我自己吃。”

这种调戏就很找揍了,林静恒劈手夺走了那个倒霉橘子。

“将军,很多东西都是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陆必行满嘴跑起了星舰,“你看,橘子辛辛苦苦长了一辈子,长到这么大,日积月累,才偷偷储存了那么多‘小胶囊’在橘子瓣里,就等你在最饱满的时候一口咬下去,把甜味都泼到舌头上,果香味到处乱窜——好多小说电影里讲爱情故事不是都有这个桥段吗?一个人为了取悦喜欢的人,精心准备一场烟花、星星、喷泉之类的惊喜,然后掐着时间,把心上人领来,恰到好处地表演给他看。大家看了都会跟这主角一起惊喜感动,可是你仔细想想,橘子是不是也是这么取悦你的?你表情还那么勉强,不是在辜负它吗?”

林静恒回答:“你要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给脑子省点电,也不至于随时烧短路。”

然而话虽然是冷嘲热讽,他的眉头却松开了,林静恒的味蕾好像天生迟钝,什么都随便吃随便咽,没长品味美食的神经元,反倒是陆必行歪理邪说里描绘的橘子更能激发食欲,不知不觉间,他把整个一颗橘子都吃了,并且罕见地尝出了一点滋味。

陆必行跟在他旁边,有点兴高采烈,感觉林静恒这道非常难解的题目,终于被他摸到了一定之规。他发现,林对真正不喜欢的东西,往往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那点注意力矜贵得很,而刻意开口拒绝,反而代表他并不反感,甚至可能还挺喜欢,只是不符合他的行为模式与一定之规才摇头。

联想起林静恒拒绝他时正式又外交的辞令,陆必行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他亲过的橘子,甜得只想满地滚:“将军……”

就在这时,一个重物突然横空砸过来,正擦着陆必行砸到了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当即粉身碎骨,锋利的渣到处乱飞,林静恒一抬手,连着机甲车的个人终端密钥上射出了特殊粒子流,防护罩似的打散了玻璃渣。

只见砸过来的重物是半块砖头,本来是冲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贩脑袋去的,那人怀里揣着个包裹,正在抱头鼠窜,追在他身后的人浑身上下裹着长袍,本来连头发丝都不露,激愤之下远远扔出了半块砖头,用力过度,缠在头上的大兜帽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能直接客串鬼怪的脸——皮肤烂得不成样,下巴和嘴唇上的皮肉已经不翼而飞,露出白森森的下颌骨,眼角还在往下滴着血泪。

他……也不知是她,声音沙哑粗粝得像是生满了锈,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你用假药骗我!”

被人追打的小贩也被对方骇人的形象吓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倒腾了好几下,变了调子一声惨叫:“彩虹病毒!这个人感染了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是第八星系永远的噩梦,当年那场浩劫带来的创伤,恐怕至少要几百年、上下两代人都死光了才能平息。

小贩一嗓子叫出来,整条街都炸了锅,仿佛瘟神降临,所有人跟着陡然变色,尖叫着四散奔逃。林静恒一把将陆必行拽到身后,机甲车密钥的特殊粒子流卷出一道风,挡在陆必行面前:“你先离开这。”

“没事,”陆必行拉住他的胳膊肘,“我身上有抗体,不要紧。”

林静恒一愣:“什么?”

陆必行出生的时候,彩虹病毒已经在联盟八大星系里销声匿迹好多年了,他又不是需要应付特殊情况的前线战士,怎么会有彩虹病毒的抗体?

还不等他细想,陆必行就指着那骷髅似的人说:“林,你看他肩上!”

那人扯下的头巾露出了脖颈和一侧肩头,衣服脏得看不出底色,勉强能辨认出一枚肩章——是第八星系行政中心的标志,只有公务员制服上才有!

陆必行话音刚落,骷髅人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包裹好,转身就跑。

陆必行抬脚就追:“等等!”

林静恒:“慢着,你真有抗体?”

“以你的名义发誓,”陆必行说,“撒谎让我一辈子追不到你。”

林静恒:“……”

他一时不知该对这个誓言做什么反应。

老头在这摆摊不知摆多久了,瘦得皮包骨,生意也并不兴隆,计价器上一直只攒了二百多个点,不料横空冒出了陆必行这么个冤大头,累计的点数正好够他换一支能支撑数月的营养针。

老头大喜过望,双手捧起他那一打破牌:“这位先生,请抽一张牌,放在拥有宇宙神秘力量的八卦中心。”

陆必行探头冲算命摊的老头喊:“爷爷,围观命运多少钱一次?”

老头冲他比了个手势:“街票二十个点。”

“给你一百个,我们要看好看的。”陆必行在个人终端上戳了几下,一百点跳到了老人身边的计价器里,他双手抓住林静恒的肩,把他往前一推,“给这位先生看!”

从地球时代到新星历,“烟酒茶糖”就和人类历史一样悠久,有添加了各种黑科技、昂贵得不可想象的产品,也有传承历史,粗制滥造的手工烟卷。烟盒上的广告画是个俏皮的男人,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冲外面的人挤眉弄眼,里面装的是第八星“特供”的劣质烟草,隔着包装都能闻到很呛的焦油味,辛辣非常,烟头的纸卷还有没粘结实的,颤颤巍巍地翘了个小尾巴。

陆必行接了烟,学着烟盒上男人的姿势,摆了个造型,冲楼上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拉起林静恒继续往前走:“不客气啦!”

被敲诈了两盒烟的群莺们看他懂事又讨人喜欢,集体冲他飞了个吻。

“今天他们那一个楼里,肯定有人福星高照,因为将军走了个神,稀里糊涂地捡了一堆狗命,这是什么?这是锦鲤一样的运气啊!快把刚才给你的那盒锦鲤烟揣好,可遇不可求……哎,你看,那居然还有个算命的,赶紧趁鸿运当头,讨几句好听的话!”

破棚子下坐着个包头巾的老头,佝偻得像个句号,面前摆着张瘸腿桌,桌上是一张神神叨叨的八卦图,八卦图一角压着一副被老鼠啃过的塔罗牌,老头脑袋上顶着块霓虹的牌子,写道:古法命运占卜。

林静恒:“……”

他今天思考了一路“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被哲学魇住了,从开车出了基地,就十分不在状态,半个脑子都在放空,一不小心放太空了,居然没注意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

林静恒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才不显得刻意,十分心不在焉,旁观了全场,刚开始还以为陆必行这个星际死宅在启明星上有熟人,后来被陆必行塞了一盒烟,他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走出了大约有一百米,这位来自沃托的林将军才回过神来,皱眉问:“等等,刚才那是敲诈卖/淫团伙吧?”

鱼龙混杂的闹市里,一些看着非常正经的小楼,往往是隐藏在其中的红灯区,这种小楼的成员资质不佳,有些人连个人卫生都搞不利索,看着非常倒胃口,因此卖笑卖身都不怎么畅销,只好以敲诈和碰瓷为生。

“笑什么?”陆必行闹着玩似的一挥手, “赶紧赔礼道歉,扔两包烟下来!”

窗户后面闻声, 挤出了更多的脑袋,有男有女,有直毛的, 也有卷毛的,放眼一看, 五彩斑斓, 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 搔首弄姿, 他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了好一会,凑了两包杂牌烟, 从楼上扔下来,砸到陆必行怀里。

套路通常是这样的——先找人拿盆水在窗口等着,看见有疑似肥羊的从底下经过,就把盆里的水往下一泼,过路客无端造此“天谴”,当然得讨个说法,然后楼里就会打着道歉的名义、或以“进来烘干衣服”之类的借口为由,把人拖住骗进来。

再然后,道歉和慰问就会变成“灌酒失足和仙人跳”三位一体套餐,保证能刮下“棒槌”们身上最后一分油水。

陆必行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没憋住,笑出了声:“将军,你这反应不是慢了半拍,是慢了半部歌剧啊!”

陆必行把空着的那只手塞进嘴里, 仰头吹了一声拐着弯的长口哨, 楼上方才泼水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人影,隔窗窥视。

陆必行就很自来熟地冲人家喊:“别躲,我都看见你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长得这么一表人才,你们就拿这种没诚意的套路圈我?一点区别对待都没有,帅哥的自尊心都被你们伤透了!”

周围传出一阵窃笑,楼上的窗户打开,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探出头来, 笑得花枝乱颤, 一看就不像做正经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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