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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米利安问着自己,热泪滚滚而下。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的眼泪已经干涸、心若死灰一片麻木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个软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脸。
过了几秒钟,塞米利安迟钝地睁开眼睛,便看到眼前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唰地蹿了出去。
不要说塞米利安出生的兰蒂亚帝国这个就算是在银河系中也算是超级势力的强大国家,即便是偌大的星际联盟,即便是钟吾星这种落后的地方,也找不出这样原始到几乎看不到文明痕迹的种族。
塞米利安推开山洞口围着的原始人,几步冲了出去。
山洞外,绿草如茵,却遍布着牲畜的粪便。
二三十个只围着兽皮甚至什么也没穿的原始人,转过头来,好奇地对着他指指点点,嘴里发出他听不懂的怪异音节。
远处,树木如海,苍茫而古老,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动物在树林之间若隐若现,甚至还可以看到几只身躯庞大如小山的野兽缓缓地从森林中走过,偶尔有一只仰头叫了一声,如同吹响了悠长嘹亮的号角。
没有一株植物是他熟悉的。
没有一种动物是他认识的。
塞米利安缓缓抬起头,天空的颜色微微偏黄,即便是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也能看到遥远天际悬浮着三颗巨大的卫星,甚至能隐约看到上面因为地势起伏而形成的阴影。
这不是他见过的、或者知道的任何一颗行星。
——这里不是星际联盟,应该是黑暗星域,是科技和文明的光芒都还没有照耀到的阴影之处。
——不,想想钟吾星吧!这里甚至都可能不是银河系!而是星系与星系之间某个孤悬在外的小恒星系。
塞米利安绝望地想。
忽然,他开始沿着山坡疯狂地跑,边跑边大喊道:“容远,你给我出来!”
“你出来!”
“你特么地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把我送回去!你这混蛋!”
“我要回去!”
“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塞米利安刚开始冲出去的时候,周围的原始人还紧张了一下。但等看到他只是在山坡上乱跑乱叫以后,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指指脑袋,摆摆手,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色。
然而塞米利安根本不在乎那些原始人怎么看他,在他的眼中这些人跟野生动物差不多,都是没有智慧也无法交流的野蛮生物。来自高等级文明的傲慢早就已经融入他的骨血,因此——人类做什么事,需要考虑周围蚂蚁的看法吗?
然而,不管他怎么声嘶力竭的喊叫、诅咒、辱骂、威胁、哀求,始终都得不到一丝半点的回应。一直到夜晚降临,冰凉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子,一直奔跑的双腿也因为酸痛无力而跪倒在地上,塞米利安终于清醒地、绝望地认识到——
容远不会回应他了!
或许那个人把他扔下以后就返回钟吾星了,只把他永远地流放在这片原始苍莽的土地,以作为对他曾经所作所为的惩罚。
塞米利安现在已经懒得去思考这种轻而易举跨越以光年为单位的空间距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他精疲力尽地跪在地上,嘶哑的嗓音竭尽全力地喊道:
“啊啊啊啊啊——”
几个原始人中的成年男人拿着武器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护他,即使双方语言不通,但他们也能感受到那名奇怪年轻人身上散发的孤独和绝望,看着他的眼中除了戒备,便是直白的怜悯和关切。
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山坡上,草叶低伏,隐藏在其中的昆虫发出高高低低的鸣叫声。
晨曦的第一缕光穿透黑暗照射而来,在几人的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仿佛要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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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阳光既不阴冷也不炽烈,微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柔和地卷着蝴蝶在空中舞动,一棵大树尽情地舒展着枝叶,树下斑斓的光点和阴影交错游移。
这是再好不过的睡懒觉的天气。黑发青年躺在树下,浑身放松,酣然入睡。在他胸膛上,一只拳头大的小人侧着脸四肢摊开趴在靠近心脏的地方,像是也睡得十分安然。
这时,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嘶哑悲切的哭声,如同初学者在拉一把音质低劣的二胡。那难听的哭声并不剧烈,却仿佛浸满了人世间所有的悲苦,苦得让听到的人也觉得眼里嘴里都满是苦味。
睡在树下的黑发青年眉头跳了跳,忍耐片刻,豁然睁开了眼睛,俊美而年轻的脸上全是不满!
趴在他身上的小不点早就已经坐了起来,侧耳倾听片刻,道:“那个,容远……”
“别说,我不听!”容远没好气地说:“世上悲惨的人多了,就算是圣母之光普照天下也管不了那么多。更何况,我又不是圣母!”
他半坐起来,扬声道:“喂,那边的,你扰人清梦了,换个地方哭行吗?”
豌豆紧张地握着小拳头——它知道这个星球的文明程度不高,个体素质也有限,如果打架的话容远肯定是不会输的,但它就是克制不住地紧张。
——可能是因为……这一次它觉得他们并不占理吧?
那边哭声一滞,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再重新响起来,容远满意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睡着了。
夏日的午后,就算是浅眠也是极为舒服的。要不是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容远还能睡得更久一些。
他半睁开一只眼睛,眯着眼看去,见是一个浑身黑衣、满面风霜男人缓缓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把满是猩红血色的长剑。他的出现仿佛让明媚的阳光都变得冷寂起来,浑身的煞气和血腥味道让豌豆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但看他的神色,让人感觉宛如看到大写的字幕——
“我怎么活得这么辛苦”、“我的人生全是悲剧”、“好绝望”、“不如死了算了”。
容远扫了一眼这人头上的功德值,懒得理他,闭上眼睛继续睡。
但那男人却像是冲着他来的。他直直地走过来,最后坐在了一个离容远不远不近的位置,双手扶剑,身体也像他手中的剑一样笔直,但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随时会垮下去的感觉。
他就像一只被种群驱逐的野兽,尽管表面上依然做出顽强甚至凶狠的样子,但实际上满身都散发着无法抑制的悲凉无助,他无意识地寻找着归宿,渴求着光明和温暖,如同溺水的人在追寻一根漂浮的稻草,却又似乎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无底深渊。
这显然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放在容远刚刚离开母星四处冒险的时候,他会很乐意听一下这个人的故事。但现在,他自己的故事已经够多够离奇了,对别人的故事实在没多少兴趣。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男人也不在乎他想不想听,自顾自地问道:“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不想死。”容远在昏昏欲睡中漫不经心地说。
“那……想死的人……是不是就该去死了?”男人看着手中的剑,轻声道。
他那副模样,仿佛只要容远说一个“是”,他就能立刻抹了脖子。
容远叹气——难道我长得很像知心哥哥的样子吗?
他其实真的很困,很想说“拜托你死远点吧”,但一个人的死如果是因为他在背后推了最后一把,也会让他感到无法接受。
尤其是这个人的眼神总让他想到一个朋友,那个曾经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准备跳下去的胖乎乎的小姑娘。虽然两人的差别其实很大,但那种弥漫的孤寂和绝望却是相同的。
于是他稍微认真了点,翻了个身,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头顶将单一的绿色映射出千百种姿态的树叶,想了片刻说:“通常来说,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想死,是因为他看到的世界太小了。”
男人有些意外,转头看着他。
“你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可能会因为不想剪头发而跳楼。”
“但等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头发剪不剪都随意了,但却会因为失恋而跳楼。”
“到她三四十岁的时候,多半会发现爱情只是泡沫,茶米油盐才是生活的真谛,然后她会因为失去财富而跳楼。”
“如果她能活到六七十岁,世界上就没有多少事情能让她跳楼了……哪怕家庭破碎、亲人离散、孤苦伶仃、甚至世界末日,她都会坚强地熬下去,直到冷酷的现实迫使她生命结束为止。”
“当然,只是大概率如此,不排除个别现象。”
“不过……经历多了,看到的世界广阔了,自然会觉得过去让自己痛不欲生的事可能只是生命长河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泡沫,只要活着,总能碰到更多更好的事。”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问:“为什么都是跳楼?”
这个问题并非无厘头,而是因为这个世界比较原始,建筑水平不高,就算是在大城市里楼层也多半都比较矮。所以除非头朝下,跳楼是不会死的,多半只是摔断腿。
容远也知道这个情况,他虽然无意宣传自己外星来客的身份,但也懒得以谎言去遮掩,所以他懒洋洋地说:“在我们那儿,楼很高,也很多。”
男人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你来自一个很好的地方,比这里繁华,也比这里和平。”顿了顿,他又说:“而且……你一定不曾失去过重要之物、心爱之人。”
容远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心说谁说我没有?只是你不知道我的经历。但他懒得争辩,便也随他这么想了。
男人站起来,眺望远处。
视线所及之处,有茫茫如海的草地,纵横如棋盘的田野,天蓝似洗,云白如锦,放眼望去,尽是祥和美好。
但他很清楚,这样美丽安详的景象只是表象。在这片安静的偏僻山谷之外,是连年的战争、数不尽的苛捐杂税、贵胄官员无所不用其极的贪婪盘剥,就算是在底层挣扎的小人物,也并没有传记中的淳朴、热血或者真诚,只有相互倾轧、欺骗、背叛、利用,从同样苦难的人身上撕扯血肉的阴狠毒辣。
这是个腐朽糜烂的世界。就算他能仗剑斩天下,也斩不尽人内心无穷无尽的恶念。
这里的人,从还不会走路说话的时候就学会了掠夺,也学会了失去。绝不会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姑娘还会因为头发或者爱情寻死觅活的事,因为她们肯定早就已经习惯了更多更残酷的现实。
那样的世界,听上去太温柔、太美好也太脆弱了,就像是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做了白日梦以后的胡编乱造。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却自然而然地相信了,没有半点怀疑。
他转头看向容远。这个年轻人就算只是闲适地躺在地上,也透露出一种从骨子里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或许这正是他选择相信的原因。
那双眼睛,没有算计,不见阴霾,满满的都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朝气和希望,意气风发!
看到这样的眼睛,这样的人,听闻还有那般美好的世界,就算是他那几乎冰冷将死的灵魂也为之产生了小小的颤动。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你觉得……我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吗?”
顿了顿,他又问:“……我可以吗?”
语气中,有着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卑微和颤抖。
容远怔了怔,看了他一眼,盘腿坐在地上,认真地思考起来。
自从进入星际之后,他的船上只偶然搭乘过临时救助的人,但除了艾米瑞达之外从没有别的固定的乘员。
一方面,他自身有很多的秘密,就算是艾米瑞达也不清楚。但身边的人如果多了,难免有暴露的时候。
另一方面,他本人也不是多么爱热闹的性子,或者说,他讨厌喧闹和群聚,也下意识地不希望再有帕寇那样的悲剧在熟悉的人身上发生。
身为《功德簿》契约者的代价之一,就是他的身边更容易聚集恶念和不幸,因此,长久留在他身边的人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但这一刻,容远却感到无法拒绝。
或许是因为,两三人的星际航行还是太孤独,就算是安静害羞的艾米瑞达也经常流露出对社交的渴望;
或许是因为,面前这个人就算看到了豌豆,就算听到了仿佛谎言的话,也没有质疑,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抱以毫无保留的信任并认真地思考。因此尽管他浑身都散发着负能量,却不会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其他人,跟他相处并不会让人感到负担,反而很轻松,也很舒适;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也是明白,让面前这样的男人压抑不住失声痛哭的,必然是极为痛苦的经历,他不想问,却不是不明白,也不忍斩断他的希望和祈求;
更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就像是他自己选择走进了腐臭的沼泽,安静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地吞没,却在将要没顶的时候,对沼泽边旁观的人伸出了手!
那种不自觉的挣扎和求救,那种在无声中的绝望呐喊,容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犹豫片刻,放弃似的吐出一口气,说:“我讨厌做饭,也懒得学,要是你会做饭的话……唔,我的船上倒是还缺一个厨子。”
男人眼睛亮了亮,带着几分高兴和放松说:“我也只会做一点简单的,不过我可以学。”
“恩。”容远点点头,站起来,微眯着眼睛,带着几分威慑,缓缓道:“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我现在还可以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但若是之后你再背叛的话……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男人笃定地说:“对了,我叫巴拉比,小兄弟,你叫什么?”
“容远。不过你要叫我船长。”
“是,船长,请多指教。”巴拉比洒脱地将曾经视若生命的剑扔在地上,从此以后,他的双手只会拿锅和铲子了。
“对了,船长。”巴拉比仿佛被感染了几分活力,他好奇地问:“我们的船大吗?是双桅帆船吗?船长的家乡,难道是在大海的另一边?”
“相信我,你将要看到的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广阔得多。至于我们的船嘛……”他咧嘴笑了一下,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哈,你看见就知道了。”
………………………………………………
“容远,容远!”
容远睁开眼睛,见豌豆坐在他的肩膀上晃着他,小脸上满是担忧。
“嗯?”容远发出一个疑问的鼻音。
“你怎么了?是……是在想之前塞米利安说的话吗?”豌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没有。”容远说:“只是做了一个梦。”
豌豆身体前倾,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眉角,轻声问:“是很难过的梦吗?”
“唔……”容远侧头看着窗外的阳光,轻轻笑了笑。
“不,是个很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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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地方?
这些原始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塞米利安猜测这可能是他们沟通的方式,但他没有兴趣去了解,也不想跟他们交流。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被震惊完全胀满,他目瞪口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什么?
比起复仇没有成功的失落或者敌人抓住囚禁的绝望, 反倒是最后的那一幕更让他感到巨大的耻辱。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清醒地认识到, 原来自己并非之前所以为的那么勇敢,甚至也没有那么正义!
曾经,塞米利安隐藏在兰蒂亚的阴影处搅弄风云, 看着帝国无数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看着那些人在失去金钱、失去地位、失去生命的时候展露出的种种丑态, 塞米利安心中满是轻蔑和嘲弄。但现在, 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一样,在死亡的威胁下同样会像是个被吓坏的小女孩一样尖叫痛哭。
而在内心深处, 更让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面对的是, 在自以为将要濒临死亡的时刻,他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容远的仇恨是那么的虚浮, 如同一棵在云层扎根的树木, 自以为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但若是一阵大风吹散了云,便会立刻全无凭依地坠落,在厚重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眨眨眼睛,定睛一看,原来这里是个山洞,而那影子是个浑身脏兮兮、腰上只围着一块兽皮的小孩。那小孩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身上的兽皮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只手里充满戒备地拿着一根又尖又长的兽牙,黑黝黝的眼睛又害怕又好奇地看着他,嘴里发出高昂地叫声。
塞米利安还在发愣,便听到一阵野兽嚎叫的声音越来越近,随后就有几个外貌打扮跟那脏小孩一般无二、但是更加魁梧凶悍的成年人冲进来,他们手里拿着木棒、木矛或者石头一类的“武器”,瞪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要择人而噬的凶兽,但却并没有伤害他,而是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发出各种怪叫。
于是便把自己大半的人生都赔了进去,掌阴谋之事,行鬼蜮伎俩,甚至遗弃所爱,背叛信任,让双手沾满鲜血,但却用内心的痛苦挣扎为自己辩解,自以为是在牺牲,是负重前行,是与邪恶抗争,但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你这辈子,都在做什么啊?”
几十年来,他深恨着容远,把向容远复仇当做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但实际上,只是因为他无法承受失去家人的痛哭,而选择将所有的负面情绪转嫁到一个可以仇恨的对象身上罢了。
——谁让你那么强呢?
——想必是已经被关起来了吧?最后那样的表现,真是丢人啊……要是父亲看到的话,或许都不想承认我这个儿子吧?
他捂住眼睛,高大的身体忍不住蜷缩起来, 先是压抑的抽咽,不久之后就变成了痛哭。
你该为所有的不幸负责!
——谁让你活下来了呢?
你该对所有的死者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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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米利安再次醒来的时候, 恍如隔世。
过于激烈的情绪、宣泄深藏已久的怨恨、在死亡的面前恐惧不前,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已经透支了他的体力,令他从身体到灵魂都疲惫不堪,尽管意识已经恢复了清醒, 但却连睁开眼睛的欲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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