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祸害遗千年(双更)
他揪住安氏的水袖一角,玉藕似的手臂轻轻摇晃,软声道:“母亲,阿锦偷偷去,不惊动父亲,好不好?”见母亲不语,他又道:“夜深了,哥哥一个人在祠堂,岂不是很可怜,有人陪他解解闷也好,阿锦过去,他一定会开心的。”
安氏抚上儿子的脸蛋,无奈地叹气,这孩子就是太善良,白天因为太子的伤势急得失了神,好不容易确定那位没出大事,又要为他哥哥操心,她瞧着都心疼。
她向来拿他没辙,此时也只得应允,又不放心地叮嘱:“不许久留,你身子也不好,我让琉璃跟着,亥时之前就得回来,若是不听话,日后母亲可不会由得你胡闹。”
叶重晖险些握断手中的笔杆,心说,百遍又有何难,等回去他就誊抄个几百份备用,却听得“吱呀”一声响,不知是哪只小野猫悄悄摸进来了。
他唇角微弯,阿锦虽然时常连累他,却没有哪次真的抛下他不管。
小孩已经蹭到他旁边,坐在另一块蒲团上,两只嫩白的小手托着腮,询问:“哥哥,父亲为何要责罚你?”
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模样。
叶重晖道:“阿锦不知道?”
小孩连忙晃晃小脑袋,自证清白。
叶重晖停下手中的笔,一抬眸,浑身萦绕着幽怨的气息,道:“父亲说,阿锦今日在东宫亲了太子殿下,怪我往日教坏了阿锦,所以罚来祠堂反思己过。”
“那是因为太子殿下闹脾气,阿锦闹脾气的时候,哥哥也会亲阿锦的。”小孩说得理直气壮。
却原来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叶重晖气结,道:“哥哥忘了告诉阿锦,要亲也只能亲自家人,亲别人是要负责的,还好太子殿下是男人,若阿锦亲了个姑娘,那是要把人家娶进门当媳妇的,日后可不许再犯。”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叶重晖柔和了脸色,循循善诱道:“虽然外人不行,和家里人倒是不必拘束的,尤其一道长大的亲兄弟,便是亲密些也无妨。”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阿锦连太子殿下都亲了,总不会吝啬亲哥哥一下。”
说着把右边脸颊凑过去,叶重锦忙抵着他的肩,拉开一些距离,笑道:“哥哥是嫌父亲罚的还不够么。”
叶重晖哼道:“随他怎么罚。”
却是不再闹了,埋头默写家规。小孩坐在他边上,托着腮瞧他写字,良久,忽然冒出一句:“哥哥的字真好看,就像三月天飘着的柳絮。”
叶重晖一愣,笑道:“这是什么形容。”
小孩没有回答。
前世,桓元元年,明月湖畔的文墨诗会上,恒之公子作了一首《春赋》,文人雅士争相传抄,一时间洛阳纸贵。
然而那首诗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诗,表面是吟诵春日,内里却讽刺了桓元帝即位后残害手足,性情暴虐,并非明君。
顾琛不知从何处把真迹弄到手,拉着他一道品鉴,那位胆大包天,却闻名于世的大才子,就直直跪在大殿中央,远远瞧着,挺拔的身影似一根墨竹,不可攀折。
顾琛问他:“阿离觉得此诗如何。”
他只道:“字写得好。”
“怎么个好法?”
宋离答:“如同三月天飘着的柳絮,有形有神,却难以描摹其根骨,是旁人决计模仿不出的字迹,很有趣。”
顾琛听罢便笑了,附和道:“确有几分趣味。”
命人收了字,对叶重晖淡淡说了个“赏”。此事便不了了之。
细细回想,那似乎是他与叶重晖的初见,他经过他身旁,跪在地上的男人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本不是一路人,偏进了一家门。
小孩打了个哈欠,枕着玉润白皙的手臂发困,不多时,便传出轻微的均匀的鼻息声。
叶重晖停下笔,往小孩脸蛋上偷亲一口,总算解了气,把门外的琉璃唤进来,让她把人送回福宁院。
怕吵醒睡梦中的小孩,琉璃只得放低声音,道:“大少爷,夫人的意思是,您直接回墨园歇息便是,明日还要赶早去书院,不必理会老爷的古怪脾气。”
说完她俏脸一红,慌忙解释:“这是夫人的原话,可不是奴婢背后编排主子。”
叶重晖似是没听到,叮嘱道:“走夜路仔细些,别摔着阿锦。”
琉璃道:“奴婢省得。”又一福身,抱着叶重锦出去了。
走出几米远,她心里还砰砰乱跳,大少爷的相貌实在叫人吃不消,冷峻的面庞像极了坚硬冰冷的寒玉,温润中冒着寒气,叫人一边胆颤,一边忍不住想靠近。
她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不过十八年华,容貌也出挑,再过个两年,大少爷该通人事的时候,做母亲的,免不得从自己房里挑两个年长的丫头送过去,到那时,她去求求主子,许是有机会去墨园的。
她想着这些,一时有些心猿意马,路上便不大小心,眼看到了福宁院,不慎踩了石子,脚下一滑,险些把怀里的小孩摔着。
夏荷春意两个丫头都等在院门前,瞧着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夏荷把灯笼交给春意,几步上前把小主子接到怀里,冷眼一翻,压低嗓音道:“琉璃姐姐平日里稳重的很,怎么今日跟丢了魂似的,摔着小主子,怕是把姐姐卖了也赔不起。”
琉璃也是心有余悸,手心里捏了一把汗,道:“夏荷妹妹,姐姐方才思量着夫人交代的事,一时没注意脚下,还好没伤着小少爷,实在不是有意,妹妹且消消气,我改日亲自跟小主子赔罪。”
夏荷心里还有气,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抱着小孩进了院门。
春意暗自叹气,上前赔礼道:“她惯是这个脾气,小主子都拿她没辙,琉璃姐姐见谅。”
“哪里哪里,本就是我错了。”琉璃忙道。
两人说了几句话,便也相互告辞。
春意进屋,见叶重锦已经安置好,她拉着夏荷到了外间,道:“你今日不该给琉璃脸子看。”
“我知道她在夫人面前有几分脸面,可都是为人奴婢的,谁又比谁尊贵,瞧她那副丢了魂的模样,谁知道在琢磨什么心思,小主子最怕疼,若是磕到碰到哪里,她赔得起么。”
春意四顾看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道:“她方才是从宗祠过来的,该是见了大少爷。小主子年岁小,大少爷却不小了,过个两三年,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奴婢,你且长些心眼,别平白得罪了人。”
夏荷平日不爱钻研这些,但人是机灵的,一听就明白了,顿时更是不屑,“夫人那样疼她,年岁到了,给她张罗一门好亲事也不难,怎么偏想不开要做通房,大少爷是生得好看,可咱们这身份,跟了大少爷,到头了也就是个姨娘,我看她八成是叫妖魔迷了心。”
“好妹妹,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该收敛一些,如今有小主子宠着,自然相安无事,可这府里日后是大少爷当家,说话做事该拿捏着分寸,不可落人口实。”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夏荷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只好撅着嘴保证:“好了姐姐,我以后一定谨言慎行,总可以了吧。”
春意抿唇一笑,道:“今晚我当值,你回屋歇息吧。”
夏荷应好,走了几步又回来,小声道:“对了姐姐,我从姚珍那里拿了包刚腌制好的蜜饯,回头分些给姐姐。”
春意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又去欺负他。”
“欺负他又怎么了,他就喜欢被我欺负呢。”说着俏皮一笑,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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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小半个月,越国公府传出丧讯,说莫家大公子殁了。
叶岩柏与越国公往日并无交情,但好歹同朝为官,出了此等大事,少不得要过去哀悼一番。
叶重锦换上一身素白衣衫,一头乌黑长发用玉白发带系着,发梢垂在肩上,从前那几缕卷发,随着年岁增长越发乖顺起来,耷在前额显出几分活泼朝气,一眼瞧过去,可不就是金玉童子。
安嬷嬷瞧着一手带大的小主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她跟安氏抱怨:“这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说不得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咱们小主子又小,去凑这热闹作甚。”
安氏道:“我难道就愿意么,只是这情面上的事,总要走走过场,往日阿锦年纪小,尚有托词,如今都过了七岁生辰,再不带出门,也不知会被外人怎么编排。”
说着蹲在儿子跟前,道:“阿锦不怕,咱们只过去瞧瞧,不会耽搁很久。”
叶重锦自然是不怕的,却是做出怯生生的模样,问:“会有很多人吗?”
安氏想了想,这越国公府是开国功勋之后,国公夫人更是太后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妹,满朝文武大臣,只要不是往日有仇怨的,少不得要来露个脸,慰问三两句。
她点点头。
小孩又问:“那宫里的皇子是不是也要来。”
安氏睨他一眼,解下他腰间的玉佩放置在收纳盒里,叹道:“阿锦是想问,太子殿下会不会来?”
叶重锦未来得及答话,趴在他脚边的小白虎率先“嗷呜”一声,小孩气恼地推开它,回头对安氏道:“母亲不要听它胡说。”
安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它胡说,还是阿锦沉不住气,自己承认了?其实这事母亲也不大清楚,你父亲该知道,若你有胆量,只管去问。”
叶重锦只得偃旗息鼓。叶岩柏这些天时常在他耳边念叨,要他一定远着太子,若是再去问,叶丞相非得被亲儿子气死不可。
他只是想知道,那人伤势如何,到底是因他而伤,总不好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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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公府。
莫怀轩穿着丧服,立于府邸之前迎接客人,面色郁郁,倒是有些丧兄之痛的意思,只是其中有几分真假,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过也没人傻的去追究。
莫怀安这一亡故,越国公就这么一个儿子,即便他在兄长出丧之日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谁也拿他没辙,总不能放着现成的儿子不要,去过继别人家的子嗣,平白断了自家的根。
莫怀轩也算识大体,即便往日嫡母嫡兄多有打压他,如今人去了,他也没落井下石,反而帮忙操办丧事,叫许多妄图瞧热闹的人高看了一眼。
叶家的马车刚到,莫怀轩便急忙出来迎接。
因怕沾染了晦气,进了门,叶岩柏携妻子去灵堂,让两个儿子四下转转。
莫怀轩作为主人,亲自领着叶家两位公子入了后院,到底是办丧事,叶重晖冷着脸安慰了几句,莫怀轩便也耐下性子听了几句,这两个一个不善寒暄,另一个没兴致寒暄,不消片刻便无话可说。
莫怀轩是太子伴读,那人的伤势没人比他更清楚,叶重锦想打听消息,却碍于兄长在一旁,只好旁敲侧击地问:“今日五殿下可有来?”
莫怀轩道:“几位殿下早前来探望过,见过嫡母,喝了一盏茶便离去了。”
叶重锦想问他,几位殿下具体是哪几位,可这么一说,他哥哥肯定要恼。
正犹豫,却听叶重晖道:“子枫兄是太子殿下伴读,今日这种场合,想来,太子殿下一定甚是关怀。”
子枫是莫怀轩的字。
他这话问得蹊跷,又一贯冷着脸,莫怀轩不知其意,一时答不上来,便道:“殿下近日身体抱恙,尚在休养,家中这些琐事,不敢劳烦殿下伤神。”
言罢,他指着一条鹅卵石小径,道:“沿着这条路往前,是兴和院,今日客人多,若是你们嫌吵,就去隔壁的沁香园稍作歇息,等令堂回来。”
叶重晖向他道谢。
等莫怀轩离去,叶重晖一改方才的冷脸,挑眉看向自己弟弟,其中的得意不言而喻。
小孩轻哼一声:“心机。”
叶重晖奇道:“阿锦想问,哥哥就替你问,怎么反成了心机?”
叶重锦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叶重晖急忙上前把人牵住,道:“这是别人家,走丢了可难找,阿锦别跟哥哥置气,好不好?”
“谁让你幸灾乐祸的。”小孩忿忿指责他。
叶重晖轻咳一声,顾琛卧病在床,他当然高兴,来之不易的休假,他想陪弟弟一整天的,若是顾琛来了,他就得找阿锦一整天,还说不定能否找得到人,这么一想,他幸灾乐祸也是情理之中的。
叶重锦问:“哥哥,你就没有朋友吗?”
叶重晖想了想,如果罗衍这种也算是朋友,大概是有几个的,便点点头。
小孩板着脸教育他:“哥哥,你这年纪,该跟朋友们多相处,聊诗词歌赋也好,谈人生理想也罢,成天跟我这样的小孩一起玩乐,是没出息的。”
叶重晖笑道:“我若说没有朋友呢。”
“那就快去交几个。”
“说来说去,阿锦是嫌哥哥烦了,不想跟哥哥在一起,是吗?”
他蓦地敛眉,好似寒玉生烟,冷峻的面庞柔和下来,薄唇微抿,形成令人心疼的弧度,生得好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只是一丝忧愁,也能被放大数百倍。小孩被唬得一愣。
哥哥被他伤到了。
叶重锦慌忙摆手:“没有的事,阿锦喜欢哥哥,怎么会嫌烦。”
叶重晖得寸进尺地问:“是最喜欢的吗?”
对于“最喜欢”这个词,他哥哥自小就格外执着,叶重锦想着,既然他想听,就哄他两句好了,正要开口,却瞥见远处走来一行人。
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玄衣少年,呈众星拱月之势,众人面上皆是惶恐之色,生怕怠慢于他。少年身形修长挺拔,面若冠玉,只是唇色略显浅淡,一双黑眸深沉如浓墨,逼得人不敢直视。
小孩呐呐道:“不是说病得起不来?”
叶重晖闻言一皱眉,回头看去,恨得直咬牙,“祸害遗千年。”
阿锦亲了顾琛,他固然气愤,可更叫他气愤的,却是父亲后面的话。
“都是你这混小子把阿锦给教坏了,否则他如何想到用这种法子安慰人,日后你也不许亲他,叫我知道一次,你就把家规抄一百遍,又不是吃奶的娃娃,亲来亲去的,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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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枝头,祠堂内点了两盏烛火。叶重晖跪坐在一块黄色蒲团上,拿着纸笔默写家规。
托他弟弟的福,自小到大,这本叶氏家规他抄了不下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又因为是宗祠常客,他母亲便暗自吩咐下人,把这蒲团内的蒲草换成了棉絮,跪起来倒是不累,就是心里憋气。
“宫里啊……”叶重锦犹犹豫豫地道:“父亲送阿锦去东宫, 太子哥哥受了伤,流了好多血,阿锦陪他说了会话,吃了几碟糕点,又见了皇后娘娘和皇上,然后父亲就接阿锦回来了。”
安氏追问:“你再仔细想想,可还有别的。”
其实哪里用得着细想,叶重锦心里门清,只是说不得,主动亲了顾琛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不愿说出口的。
小孩忙点头,笑道:“母亲最疼阿锦了。”
安氏见他高兴,也不自觉弯起眉眼,捏了捏小孩的鼻尖,道:“谁让阿锦是母亲的心肝呢,不疼你还能疼谁。”
她放下瓷碗,从袖中掏出一块浅紫锦帕,拭去小孩唇角的药渍,道:“此事不急,我先去你父亲那里探探口风,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即刻就把你哥哥放出来,你也不必去了,若是大事……怕是容不得你掺和的。”
说来说去,都是不准他去,叶重锦难免郁闷。
小孩抿着唇,像极了被主人责骂的狗崽儿,漆黑湿润的眸子里满是无辜,瞧得人心都化了,安氏连忙把这宝贝疙瘩揽在怀里,柔声道:“好好好,想不出便也罢了,你父亲惯是喜怒无常的,说不得是心血来潮,想为难你哥哥,等阿锦喝完药,我亲自去问他,总要他给个说法。”
她端起兰花瓷碗,舀了一勺汤药吹散热气,递到小孩唇边,玉白的瓷勺,与小孩淡粉的唇色相映衬,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小孩抿了口汤药, 压下心虚, 却是睁着眼说瞎话:“哥哥性子直,父亲又好面子,一时起了口角, 也不稀奇。”
安氏摇摇头, 思索道:“你父亲不是不讲理的人, 既然要罚,必然要有个由头, 否则老太爷那里也是说不过去的。阿锦, 你跟母亲说实话,今日在宫里, 可是发生了什么, 使得你父亲对你哥哥动了肝火。”
安氏温柔地看着儿子,只觉得这孩子无一处不好。谁道人无完人,说这话的人其实是见识浅薄,若是见过她家阿锦,保管说不出这句话。
喝完一碗汤药,叶重锦问:“母亲,阿锦能去探视哥哥吗?”
安氏想了想,觉得不妥。
叶岩柏回到府上, 直接让人把大公子叫到书房,不多时,叶重晖冷着脸走出房门, 自顾自去了祠堂领罚。
这事很快传到了福宁院。
安氏正在喂小儿子喝药, 听到下人们传话, 柳眉微蹙, 对叶重锦道:“这倒是稀奇,你哥哥这一整日都在书院,回到家里就在自己院子里温书, 怎么就招惹了你父亲, 还被罚去跪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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