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六四章 城中初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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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朝火中放了几根柴,薛进的目光越过了月娘的身体,他怔怔地看到,月娘身体那边的地方,似乎放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朝那边爬过去,然后终于发现,那是用纸张包着的一些药,这些药材一共有十包,上头写了一日的次数,这是用来给月娘喝了调理身体的。

昨天夜里,似乎有人过来这桥洞下,看过了月娘的状况,然后留下了这些东西。

时间还太早,路上并没有多少的行人,奔跑到秦淮河岸边时,只见那雾气流淌在平静的水面上,朝前方奔跑过去时,房屋的屋檐、轮廓就从雾气之中逐渐的“行驶”出来,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船。

这种祥和的景象只是短暂的,奔跑得一阵,便能感觉到城市之中的违和之处:没有鸡犬之声,城市之中的这类活物已然绝迹了,道路两旁,原本栽种在河边的树木大多都被砍掉,有的只留下太过难挖的树桩,不少帐篷支起在道路边,有时候能够听到雾气中的咳嗽声,有人在清晨的帐篷边升起了火堆,抵御着这浓重的湿气。

他沿着河边破旧的道路奔行了一阵,差点踩进泥泞的水坑里,耳中倒是听得有古怪的音乐传过来了。

又前行一阵,雾气中古古怪怪的人与幡旗从前头迎面而出,有人吹着喇叭,有人吹着笛子,队伍之中不少人穿得奇奇怪怪,犹如天上神明或是地府中的阴差——这是一队“转轮王”旗帜下的朝圣者,大清早的便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游行。林恶禅抵达江宁之后,这些信众便愈发的多了,宁忌知道他们眼下气焰嚣张,正在跟其它四家抢地盘。

他跑到一边站着,掂量这些人的成色,队伍当中的众人嗡嗡啊啊地念什么《明王降世经》之类乱七八糟的经书,有扮做怒目金刚的家伙在唱唱跳跳地走过去时,瞪着眼睛看他。宁忌撇了撇嘴,你们打出狗脑子才好呢。不跟傻子一般计较。

这队伍大概有百多人的规模,一路前行应该还会一路收集信众,宁忌看着他们从这边过去,再行得一阵,雾中隐隐约约的传来声音。

“哇啊……”

“这里有坑……”

“哪里……”

“当心……”

噗——

“不要踩我……”

“你娘……”

一片混乱的声音后,才又渐渐恢复到吹喇叭、吹笛子的音乐声当中。

宁忌笑出猪叫声。

复又前行,对于哪里可能摆了棋摊,哪里可能有栋小楼,倒是一直没有心得,或许父亲每天早上是朝另外一边跑的吧,但那当然也不是大问题。他又奔行了一阵,河边渐渐的能够看到一片被火烧过的废屋——这大概是城破后的兵祸肆虐相对严重的一片区域,前方河边的路上,有几道人影正在烤火,有人在河边用长棍子捅来捅去,捞着什么。

见到宁忌缓缓地奔跑过来,有人起身伸手,拦在了前头。

“哪……座山的……”

这人一口蛀牙,将“哪”字拉得特别长,很有韵味。宁忌知道这是对方跟他说江湖切口,正轨的切口一般是一句诗,眼前这人似乎见他面目和善,便随口问了。

“这里不让过?”宁忌朝前方看了看,河边的道路一片荒凉,有几个帐篷扎在那边,他反正也不想再过去了。

有人过来,从后方拦着他。

“这小哥,穿得挺好啊,哪家的公子哥,找不着北了吧。”

“这也叫穿得好?”

宁忌瞪着眼睛,扯了扯身上带着补丁的衣服。

“我看你这鞋就挺好……”前方那人笑了笑,“你小子多半……”

轰——的一声巨响,拦路的这人身体犹如炮弹般的朝后方飞出,他的身体在路上滚动,随后撞入那一堆燃烧着的篝火里,雾气之中,满天的柴枝暴溅开来,火光砰然飞射。

这一刻,宁忌几乎是全力的一脚,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前方的道路上,“阎罗王”麾下“七杀”之一,“阿鼻元屠”的旗帜微微飘扬。

宁忌的目光冷漠,脚步落地,偏了偏头。

在后方拦住他的那人微微一怔,随后猛地拔刀,“哇啊——”一声响彻晨雾。

他前冲一步,这边宁忌退后一步,一个转身,刀夺在手上,铸铁的刀背已经砰的挥在这人的脑门上,这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倒地,前方,其余的人已经冲锋过来,冲在最前方的那人也是嘭的一声变作滚地葫芦,冲散了附近的雾。

这截河道旁,雾气变得狂乱起来。有人被打进旁边的火场废墟里,有人冲进秦淮河,水雾里一阵扑腾,有人撞开了帐篷,惨叫声与嘶喊声在附近响起来,一道身影在地上往后爬。

“你是什么人……有种留下姓名!有种留下姓名……我‘阎罗王’门下,饶不了你!寻遍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杀你全家啊——”

宁忌提着刀往前走,看见前方帐篷里有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小孩子爬出来,女人手上也拿了刀,似乎要与众人一道共御强敌。宁忌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脚步倒是就此停下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看着有人从废墟中爬出来,有人犹然在地上打滚、哀嚎,他走向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棍,走到那“阿鼻元屠”的旗杆下,一刀劈倒了旗杆,然后伸出木棍开始点起火来。

周围的人眼见这一幕,又在哀嚎。他们真要拿到能在江宁城里光明正大打出来的这面旗,其实也不算容易,只是没想到地盘还没有壮大,便遭遇了眼前这等煞星魔头而已。

“回去告诉你们的爸爸,从今往后,再让我见到你们这些作恶的,我见一个!就杀一个!”

“小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做——龙!傲!天!”

火焰烧上了旗帜,随后熊熊燃烧。

……

更多的“阎罗王”人马赶过来时,宁忌已经回头跑掉了。

他口中“龙傲天”的气势说的气势还不够强,最主要是一开始不该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这句话说了之后,突然就有些心虚,于是回过头来反省了好几遍,以后不能再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就报龙傲天便是。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帅气的大名,终于还是要在江湖上杀出来了!

这就是他“武林盟主”龙傲天在江湖上横行霸道的第一天!

没错,他已经想好了外号,就叫“武林盟主”,如果别人有意见,他就说自己的门派叫做“武林盟”,作为武林盟的老大,叫做武林盟主,岂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到时候谁也无法反驳这一点,想一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当然,先前之所以非常暴戾地出手,最主要的原因自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在昨天晚上,看过那薛进以及他身边女人之后积蓄的一些戾气需要发作。

在来到江宁之前,他首先便想过要做掉何文这个大傻叉,当然,这个属于一个阶段的人生理想,能不能杀掉,并不强求。而在这一路上,他也跟“宝丰号”的屎宝宝结了梁子,又想过要干掉跟大光明教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猴王”李贱锋,但到得这一刻,却是“阎罗王”周商麾下的这一批人,尤其激起了他的愤怒。

有机会的话,做掉周商,或者把他麾下的所谓“七杀”干掉几个,总归不会有人是无辜的。

而在此之外,才属于龙傲天扬名立万的范畴。

他想了想在城外遇上的小和尚。

再过一段时间,小和尚在城里听到了“武林盟主”龙傲天的名头,一定会格外震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嘿嘿嘿,待到有一日再见,一定要让他磕头叫自己大哥……

等到再再过一段时间,父亲在西南听说了龙傲天的名字,便能够知道自己出来跑江湖,已经做出了怎样的一番功绩。当然,他也有可能听到“孙悟空”的名字,会叫人将他抓回去,却不小心抓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

插着腰,宁忌在晨雾之中的道路上,无声地大笑了一阵子。由于雾气外的不远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路边睡着,因此他也不敢真的笑出声来。

大魔头的肆虐即将开始,江湖,从此多事了……(龙傲天在心里注)

……

晨光消解着浓雾,风推开波浪,使得城市变得更亮堂了一些。城市的西门那边,托着饭钵的小和尚赶在最早的时候入了城,站在一家一家早餐店的门口开始化缘。

他的兜里其实还有一些银两,乃是师父跟他分开之际留给他应急的,银两并不多,小和尚很是吝啬地攒着,只有在真正饿肚子的时候,才会花销上一点点。胖师傅其实并不在乎他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获得银钱,他可以杀人、抢掠,又或是化缘、甚至乞讨,但重要的是,这些事情,必须得他自己解决。

这一刻,他确实非常怀念前天见到的那位龙小哥,若是还有人能请他吃烤鸭,那该多好啊……

另外,也不知道师父在城里眼下怎么样了。

不过,过得一阵,当他在一家“转轮王”的善台前化到半碗稀粥时,便也听到了有关于师父的讯息……

……

城南,东升客栈。

“找陈三。”

女扮男装的身影走进客栈里,跟店里的小二报出了来意。

过得一阵,游鸿卓从楼上下来,看见了下方厅堂之中的梁思乙。

梁思乙看见他,转身离开,游鸿卓在后头一路跟着。如此转过了几条街,在一处宅子当中,他见到了那位深受王巨云倚重的副手安惜福。

“安将军……”

“游大侠,久仰了。”两人互相拱手,安惜福笑道,“思乙说她在城中见到你,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向你透露太多讯息,但我与史大侠他们有过往来,史大侠曾说起过你,说你虽未入军旅,却是值得信任的人。”

游鸿卓点了点头,在晋地时,八臂龙王对他有过指点的恩德,许多事情说得也多,此时倒不必矫情。

“此次江宁之会,听说情况复杂,我本以为晋地与这边相距遥远,因此不会派人过来,所以想要过来打探一番,回去再与楼相、史大侠她们细说,却想不到,安将军竟然亲自来了。莫非咱们晋地与公平党这边,也能有这么大的牵扯?”

游鸿卓虽然行走江湖,但思维敏捷,见的事情也多。这次公平党的大会说起来很重要,但按照他们往日里的行为模式,这一片地方却是封闭而混乱的,与其接壤的各方派人来,那都有重要的理由,唯独晋地那边,与这里相隔老远,即便搭上线,恐怕也没什么很强的关系可以发生,因此他确实没想到,这次过来的,竟然会是安惜福这样的重要人物。

安惜福倒是笑了笑:“女相与邹旭有了联系,如今在做军火生意,这一次汴梁大战,若是邹旭能胜,咱们晋地与江南能不能有条商路,倒也说不定。”

“哦。”游鸿卓想起中原局势,这才点了点头。

双方随后坐下,就江宁城中的复杂状况,聊了起来。

他这等年纪,对于父母当年生活虽有好奇,实际上自然也有限度。但如今抵达江宁,毕竟还没有太多具体的目的,眼下也无非是做做这样的事情,顺便串联起一切而已,在这个过程里,或许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找到下一步的目标。

乳白的晨雾如山峦、如迷障,在这座城池之中随微风悠然游动。没有了难堪的远景,雾中的江宁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过往。

清晨时分,宁忌已经问清楚了道路。

他从苏家的老宅出发,一路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小跑过去。

这是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情,如此重复几次,或许就能找到当年秦爷爷摆棋摊的地方,能够找到竹姨和锦姨当初住着的河边小楼。

回过头去,黑压压的人群,涌上来了,石头打在他的头上,嗡嗡作响,女人和孩子被打翻在血泊之中,她们是活生生的被打死的……他趴在角落里,然后跪在地上磕头、大喊:“我是打过心魔脑袋的、我打过心魔……”好奇的人们将他留了下来。

此后是……

……他从寒意之中醒了过来。天灰白灰白的,不远处的水路上晨雾萦绕。。

薛进从地上爬起来,在桥洞下一瘸一拐、茫然无措地转了片刻,然后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体颤抖着,朝不同的方向看,然而哪一边都是迷茫的雾气。他“啊、啊”的低声叫了两句,想要说话,然而被打过的脑袋令他无法顺利地组织起恰当的言语,一时间,他在雾气中的桥洞边茫然地转圈,许久许久,竟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却这样活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月娘的煎熬尤甚于他,可她若去了,这世上于他而言就真的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他生着火,用眼睛的余光确认了月娘仍旧活着的这个事实,于是今天,仍旧没有太多的改变……他想起昨夜,昨夜是八月十五,曾有过烟火,那么今天早上,或许能够乞讨到稍微好一点的食物——他也并不确定这点,但往日里,天下还算太平时,乞丐们似乎是这个样子的……

薛进怔怔地出了会儿神,他在回忆着梦中她们的面貌、孩子的面貌。这些时日以来,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像是将他的心从身体里往外剐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让他捂着脑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顾虑到躺在一旁的月娘,他只是露出了恸哭的神色,按住脑袋,没有让它发出声音。

那些回忆,其实也越来越模糊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脑海里翻涌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渐变成具体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脑海中的所有人……

睡下之后,总是担心火焰会渐渐的灭掉,起来加了一次柴。再后来终究是太过疲累了,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在梦中见到了许许多多仍旧活着的家人,他的正房妻子、几名妾室,家里的孩子,月娘也在,他那时候将她赎出青楼还不算久……

他在梦里见到她们,他们聚在桌子边、房子里,准备吃饭,孩子骑着竹马摇晃。他笑着想跟她们说话,但心里隐隐的又觉得有些不对,他总在担心些什么。

抹掉眼角湿润的东西,他回过身来,开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余烬里加柴。月娘就躺在一边,昏昏沉沉地睡。

那打着“阎罗王”旗号的众人冲上台的那一天,月娘因为长得年轻貌美,被人拖进附近的巷子里,却也因此,在受尽凌辱后侥幸留下一条性命来,薛进找到她时……这些事情,这种活着,谁也无法说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精神已经失常,身体也极度虚弱,薛进每次看她,内心之中都会感到煎熬。

但每次还是得仔细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见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嘴唇张开,吐出微弱的气——这些痕迹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得清楚,但却能够告诉他,她还是活着的。

月亮从东边的天际渐渐移到西面,朝视野尽头黑暗的地平线沉落下去。

随着夜色的前行,点点滴滴的雾气在江岸边的城池里聚集起来。

夜雾湿寒,水路边的桥洞下,总是要生起一小堆火,才能将这湿气稍稍驱散。每日临睡之前,薛进都得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周围捡拾木头、柴枝,江宁城内林木不多,如今三教九流聚集,内外贸易、物流混乱,这件事情,已变得愈发辛苦和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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