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〇五章 自从一见桃花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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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了她……再回去……”

从窗户外头落进来的星光迷迷蒙蒙的,宁忌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少女倒也并不更多的追问,她将双手抓在床沿边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腿,也沉默了一阵,目光中有理解的平静,也有患得患失的复杂。四只脚在水盆里像是鱼儿一般,偶尔触碰便又分开。

“……我、我去到西南……闻寿宾他……他让我……”

“……哦,那个啊……他们早就知道的啊……”

“……”

“……救下你的时候,就已经调查过了……”

“……也是……”

“……我爹也知道,哥哥、嫂嫂他们,也都知道……”

“……啊?他们……”

“……当然会往上报的嘛,但那又不关你的事,做坏事的是闻寿宾,你这边……后来嫂子她去看过你的,你不知道?”

“……啊……”

“……我爹知道以后,让嫂子去处理你的事情,后来嫂子就把事情扔给我了,我嫂子叫闵初一,你放心吧,她说过你的好话呢……”

“……”

“……哥哥也不介意……”

“……”

“……而且,暂时我也不打算回去……”

……

白皙的脚丫轻轻踩在稍大些的脚背上,过得片刻,方才划开,窗户外的星光像是夜在眨眼睛。

……

“……为什么啊?”

“……说了啊,要找到那个姓于的贱人,回去以后才能挺直腰板……不过她的事情,我以后跟你说吧……”

“……嗯。”

“……另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现在又没有天下无敌,这样回去,被笑死不说,往后就真的出不来了……”

“……为什么笑你……”

“……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五尺淫魔这种名声不洗刷掉,回去还不被天天说啊……西南那个地方,想要不被笑,得手底下打得过他们才行……”

“……可是……你是宁家人,也被笑啊……”

“……哈哈,要是我弟混个这种名头出来,那我当他的面,还不第一个笑……顶多私下里打听一下真相到底是什么……”

“……呃……”

“……战场上下来的人吧,跟外头不一样的,除了生死无大事……尤其特种兵、斥候队那些人,知道你吃了这种憋,只要笑不死,就往死里笑,至于我爹,他恐怕巴不得我受这种污蔑,军队里说死不了的挫折总会让人变得更强大……哼哼,我也是大意啦……”

战争是人类恶意最极致的体现,少年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曾经对于各种玩笑自然是毫无顾虑,也是因此当初认为严云芝是敌人才拿着她随口造个谣,如今想来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当然在他心里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让黑妞等人多了个嘲笑他的借口、而且他还打不过——主要打不过——这才是问题。

“……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在外头,打出天下第一的名头,又或者干掉了林胖子,我再回去,哼哼,到时候黑妞她们再来笑我,看我不一拳一个小朋友!”

“……黑妞是谁啊?”

“……嗯,她是一个坏女人……是跟我一起拜姨娘为师的师姐,她啊,卑鄙无耻又狡猾,人黑心也黑……”

白皙的脚丫在水盆里轻轻晃动,温暖的嗓音混着星光,荡漾在夜色的微尘当中。成舟海将公主府后的这个院落分派给了两人,也都安排了他们的房间,但在曲龙珺房间里泡完脚后,宁忌倒也并没有回去,他们躺在窗前的大床上,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的话语。宁忌跟曲龙珺谈起儿时的生活、谈及过往,渐渐的将对方忐忑的心事抹平,两道身影手牵着手,在星光的笼罩下,聊得迷迷糊糊的……

被安排在隔壁的岳云半夜醒来,攀在墙壁上偷窥,之后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姐姐来时,指着那边低声控诉:“他们是奸夫淫妇!他们是奸夫淫妇!”

之后被姐姐踢了下去:“明明是小俩口儿……你说什么狗话。”

……

汪汪汪。

夜已经深了,接近宵禁。城市南边的巷道间,由于陆陆续续归来的身影,引起了狗的警觉。

街道中段是家武馆,二楼的房间里没有亮灯。蒲信圭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夜里的动静,他用一只手扶着右侧的脸颊,偶尔抽动。

几日以来的局势让他着急上火,口中溃烂了,在无人处时,便有点忍不住表情。

数道身影陆续进入武馆的侧门,过得片刻,有人过来敲门:“曹大侠来了。”

“让他进来。”

蒲信圭起身,点起油灯,又喝了口水,“四海大侠”曹金龙从外头进来了。

“明日可叫个人,把外头那条狗杀了。”曹金龙在一旁挂起斗笠,道。

“武馆开在这里不止一两年,三教九流进出也是寻常,那狗总叫,突然杀了,似乎也引人猜疑。”蒲信圭笑着摊手,让对方坐下,“外头的情况怎么样?”

“人心惶惶。”曹金龙坐下喝了口茶,方才抬头望向蒲信圭,“上午的刺杀,说是差点干掉了铁天鹰,但是真是假还说不清呢。官府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陈彰那帮人被抓了,这件事小黑皮应该是没有算到,下午官府出动,动了大河帮的几兄弟、通缉了城北的于员外一家,很明显,有人招了,如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被顺藤摸瓜。”

“倒是件好事。”蒲信圭冷笑。

“就怕还顺着藤牵连到我们这。”

“哼,我们……”蒲信圭本想说自己跟小黑皮又不是一路,但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随后愤愤地摆了摆手,“……几位老大人什么态度?”

“麻烦了……”曹金龙压低了声音,略顿了顿,方才道:“我来之前,几位老大人碰了头,他们……慌了,说箭在弦上,恐怕已不得不发,我来之前,袁家那位着我传话,让咱们……还是尽量配合小黑皮。”

砰的一声,蒲信圭手掌拍在桌子上:“什么话!”他手指晃动,气得发抖:“我早就说过、我早就说过,黑皮做事没分寸,迟早把所有人拉下水……我有没有说过?我有没有说过?他现在怕了,说这种话?除了姓袁的还有谁?”

“其余几位……也多有此意……”

蒲信圭一摆手,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福建一地反朝廷,顶在前头的是陈霜燃、蒲信圭、曹金龙这几人,后头自然还有各个大族的身影,这些大族代表不会与下头喽啰随意接洽,也只有陈、蒲、曹才有与对方见面的资格。陈霜燃这次行事激进、先发制人有了名声,前几天也曾闹得背后大佬们极为不爽,蒲信圭原本想跟对方弄个差异化竞争,看对方篓子越捅越大,才去庇护被波及的无辜者,但躲在后头当然也有它的代价,当事态逐步扩大,背后的几名大佬没得选择,竟然开始要求他去配合陈霜燃了。

最重要的是,几日以来陈霜燃闹得红红火火,他这边再去拉拢部分道上兄弟时,发现不怎么说得动对方了。陈霜燃看起来脾气火爆,但至少做了事,你蒲少爷躲在后头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们认不认你都是躲着,又有什么区别,何必非得跟你绑在一块。

“没有可能!”

沉默半晌,蒲信圭重重地一挥手。

曹金龙等了等,道:“严老的意思是,至少暂时不能拆黑皮的台。”

“她跟官府打来打去,我巴不得,有什么台好拆……我只是不想她最后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替大伙儿看着罢了。”蒲信圭说了这几句,蹙着眉头,过得一阵,道:“晚上的事情听说了没?”

“晚上?”

“怀云坊那边。”蒲信圭抬了抬下巴。

“哦,你和黑皮都去招揽了的那对兄弟……”昏黄的灯光中,曹金龙目光晃动,看了看蒲信圭,“出动了大炮,城里谁都听得到,几位老大人也提起了……听说死了?”

蒲信圭蹙眉:“几位老大人确实的?”

“也不算,但大炮之后,当中一人直接杀去了公主府,这件事倒是沸沸扬扬。几位老大人着人打听,得到的消息似乎是这对兄弟参与了行刺铁天鹰,黑皮没事,他们反倒暴露了……我急着过来,倒也没有更多的消息,蒲少这边收到什么风?”

“那少年行刺铁天鹰时,与黑皮那边也翻了脸。”蒲信圭阴沉了目光,“我猜,黑皮先下手为强,把他们的消息告诉了官府。”

“啊……”曹金龙目光转动,“这么说……黑皮没能招揽他们,那蒲少这边呢?”

蒲信圭面色愈发阴沉,嘴角抽痛地动了动:“这两人……武艺高强,但性格桀骜,不愿屈居人下,可惜……我也没能救下他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便是江湖了。”

将从外头带来的讯息交流完毕,曹金龙戴上斗笠出去,趁着最后还能行动的时间,消失在街道的黑暗里,小黄狗在街口汪汪汪的又叫了几声。

蒲信圭捂着上火的脸颊,愤愤地想了好一阵,喝茶之时,差点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手臂挥起来,又忍住了。他从房间里出去,目光阴沉地要下楼,走得几步,遇上钱定中,方才道:“于贺章呢?孟骠呢?我看见他们回来了,为何没有来报讯……”

钱定中皱着眉,随后摇了摇头:“出去打听怀云坊消息的,大都已经回来,该找的都已找过,如今尚不知道那两位少侠的死活……在官府的线也已经用上,如今衙门里头情况也很紧张,公主府那头,没有消息传出来……”

蒲信圭站在那儿,嘴角又是抽痛。

这是他好不容易搭上的线,黑皮还根本不知道。在白日的行刺当中,那少年据说同时跟两边翻脸,重伤铁天鹰的同时还杀了小黑皮的人,也证实了他高强的能力——打听到这些消息时,对方已经成了他最期待的一张牌。

谁知道一转头,就被炮轰了。

是自己出手太慢,竟没能在小黑皮的报复中护住他。

他站在那儿,沉默了许久。

钱定中道:“……要叫于贺章他们上来吗?”

蒲信圭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道:“明天早上,宵禁一除,立刻打听!”

“是。”

******

更声响了几遍,漆黑的天幕下,福州落下宵禁的大门,城市之中,光芒暗淡了一些。公主府前,人来人往的热络景象也才开始变得安静下来。

对于周佩而言,这也是尤其忙碌的一天。

上午候官县的动乱按下之后,刑部方面抓住了陈霜燃势力的数名核心成员,开始审问。到得下午,依照审问得到的初期情报开始抓人,周佩去看望了受伤的铁天鹰归来,之后就开始接待络绎不绝的拜访者。

或是打听情报的,或是“迷途知返”的,此时都已经朝着她的这边涌了过来。

对于福建的局面,朝廷选择的是恩威并施的策略。在君武与周佩两人当中,君武扮演的是威严的帝王,他态度激进,主导尊王攘夷的改革,与守旧大臣的关系不好,也曾亲自带兵冲锋,剿灭了最初几个死硬派的世家大族;与之对应,长公主周佩则常常扮演的是一个调和者的姿态,她维系着守旧派与革新派之间的关系,时不时的担任和事佬居中调停,对于有子弟不小心参与作乱的部分家族,只要是求到她这里来的,她也每每出面为之求情,甚至于情况并不恶劣的,便直接做主予以赦免,久而久之,她这里就成了一个施恩的窗口,求情的渠道。

当然,很少人知道,在这对姐弟当中,君武才是性情平和、每每与人为善的那位,周佩在为人上则更为严肃与苛刻,如今显现的,也只是他们扮演的角色罢了。

从六月初一的宴席开始,皇帝做主分化了此次进京的诸多心怀不轨者,到得今天抓住陈霜燃势力的核心成员,证明朝廷的连消带打已占了上风。部分牵扯进此事的势力已有悔意,便到周佩这里来与一些不必要的人撇清关系、解释误会,少部分的关键人物则供出了更多关键的线索。周佩这边则分析着所有人话语的真伪,对值得拉拢、可以赦免的人做出承诺,对部分陷得太深的,也尽可能的加以引导。

入主福建近三年的时间,死硬派的反贼家族已经被抄家干净,剩下的大族则大都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他们当中可能有某个分支对朝廷的改革不满,有部分族人暗中支持了乱匪——这些人中的许多,甚至是在君武的改革后,方才被逼得渐渐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需要与这些人谈判、示好、拉拢、分化,其实是朝廷对福建的控制已经极弱的表现。但没有办法,君武选择改革之时,就已经注定这一幕的到来,包括周佩在内的众人,也只能尽可能一批批的分化敌对势力,令这么庞大的群体始终无法拧成一股绳,等待自身的力量在提纯后,能够完成正向的循环。

与怀着不同心思的各种人物接触、交涉,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周佩尽可能表现得轻松。当然,晚膳过后不久,城内响起炮声,还是令得此时到得公主府内的各路人马颇为惊疑,不久之后,厮杀朝公主府这边蔓延过来,去到了府邸后方,众人才知道,是有刺杀居然明目张胆地朝着长公主这里来了。

在外头等待接见的众人义愤填膺,有的人私下里开始打探事态,明面上则大声说话,请求长公主速速避难。内里正与周佩聊天的两名官员也都如此建议,但周佩只是笑笑:“坏人坐不住了,说明咱们占了上风。些许小事,何必慌张。”

她神色泰然,全无慌乱,此后还叫赵小松取了冰饮到外头给众人饮用,众人这才“明白”:对于眼前的事情,长公主早有准备,甚至很有可能,对于这些刺客,就是她安排的绞杀。

想起先前的炮声,对于长公主竟敢在城内动炮的魄力,众人明面上赞叹不已,心底或是惊讶,或是发寒,几名老者私下里道:“别看咱们长公主看来娇滴滴的模样,实际上,也是自战场里杀了过来的人物,并不奇怪、并不奇怪。”

福建地处偏僻,常有匪乱,却未曾经历大型的战事,对于朝廷在外头与女真人进行的厮杀,每每说起,都是极为铁血的幻想。

由于公主府被刺杀,不久之后,又有不少的官员与命妇过来探望。由于这一日的谈判极为关键,必须一拨一拨的分开聊,周佩陆陆续续的接见一直到接近宵禁,她的头早已痛了起来,送客之后,回到书房蜷缩在软榻上咬牙呻吟了片刻,待赵小松整理文书进来,才勉力恢复正常神色。

“……后院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是成大人与左文轩主导的事情,他未曾细说,婢子也不好打听。”赵小松道,“只知道封锁了后方几个院子,银瓶与岳云姐弟也唤过来了,府邸外围有密侦司方大人带了人马来,与咱们这里的人混了编,婢子看着,有些故布疑阵的样子。”

周佩揉了揉额头:“成先生与左文轩……他们两人呢?”

“一个时辰前便去了刑部。哦,婢子问时,成大人倒是说了,刺客之事,不用操心,他之后会有交待,左家的小哥也是这样说的,此事有些奇怪,殿下,要不要叫方大人过来问问?”

周佩摇头,摆了摆手。

密侦司如今隶属长公主府,由成舟海具体管理,下头作为副使之一的方景豪实际上也是周佩的下属,密侦司的成员过来,与公主府侍卫混编,这是为了相互监视,目的是隔绝府内府外的小道消息流通,防的是外界的窥视者。这是周佩熟悉的流程,只是不知道成舟海又挖了什么坑给外头的人跳了——而且还跟左文轩搭在了一起。

再加上岳家姐弟的参与,她略微想想,便不再关心。

“得空了你去问。手头的事情还多,趁我清醒,这里先做整理……唤诸位老师进来吧。”

说话之间,公主府的数名幕僚也都已经到了外头等待——周佩接见各路人马时,这些幕僚其实便在后方聆听、记录,对部分相对紧急的讯息早已有过动作,甚至禁军都已经派出去了两拨,此时接见暂告一段落,更多需要细嚼的讯息,才进入新一轮的讨论。众人进入后落座,之后开始纷纷的议论起来。

周佩轻轻地揉着额头,议论之中,也有人提及公主府后方发生的事情——此时在城里闹得很大,炮击的噱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明天就会成为新的谈资——周佩也只是摆手:“些许小事,无需在意。”她知道成舟海与左文轩挖了个坑,又故弄玄虚,如今不知道具体事态,但自己也只是配合,做出了然于胸的模样即可。

议事经过了整个子时,书房里众人喝着浓茶,周佩则将茶与糖水混着喝了两碗,头疼未曾稍解。城池外头,有传讯的奔马穿过星夜下的林野,直抵黯淡的城池门外,不久之后,城门上垂下篮子,将报讯的身影拉上城门,火把的光芒复又往皇城方向游动而来。

皇城之中,才要睡下的君武被传来的消息惊醒,开始宣人入宫议事。而不久之后,周佩在长公主府内,也收到了由皇城那边分发过来的讯息。

——六月初三,公平党许昭南、时宝丰大军破临安,铁彦授首,临安城内屠杀再起。

周佩将讯息在手上攥了一阵,眼角抽动,额头又痛了起来。

“都撞在一起了。”

“……小龙,我……我怎么……我怎么办啊……”

“……什么?”

“……你就还是叫小龙好啦……”

“……嗯,小龙。”

“……嗯。”

“……我的真名,其实叫做宁忌。”

咬住嘴唇的牙齿更加用力了,宁忌都担心她要将自己的嘴给咬破掉。

“……我……我原本……也想过……只是……没想过你是宁家……”

昏暗得只有星光的房间里,许久才又响起声音。

“……小龙、小……嗯,宁……”

“……嗯……”

“……要抓住她……”

“嘿、嘿。”

“……那他们……他们……怎么会让你出来的啊……”

木盆里相对小些、也白些的两只脚丫蜷缩起来,房间安静,倒并没有出现太多惊慌的声响。

少女抿着嘴,复杂的目光打量着他。

“……呃,先前也提过……要寻仇……”

“……”

“……有一个女人,叫做……于潇儿……”

“……其实,我家在西南,不是普通的家庭……”

星光落下,夜风吹动木叶,沙沙作响。公主府后方的院落房间里,装了温水的木盆里放进四只脚,拘谨的声音正随着脚丫的缓缓划动响起。

“……我的父亲,其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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