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这话对程高社来说显然没有任何可信度，因为下一秒程均就被踹到沙发下面去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带着风的拳头就从他眼角擦过，他下意识躲了一下，那拳是正正地冲他眼睛来的。

存折要了好几回，回回都是这样收场。程均很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存折给他们算了，但人是不能变成其他东西的，该挨的打却会定时来。

接通之后该说什么呢？程均也不知道。也许是“来接我”，又也许是“救救我”。程均想了很多，直到听筒里传来“暂时无人接听”的人工语音。

他松了口气，背好书包走出了电话亭，过不久又折返回来。哪个地方都很冷，这里面还可以挡挡风。

深冬的温度是骇人的，程均熬过的每一秒都像极了一年那么长，他甚至觉得大伯家也没那么坏，有的吃有的住，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东西，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大伯家楼下。

程均没想进屋，觉得在楼道里待一晚上也比外面强。可他抱着书包走近，就发现门留着一道缝。推开门轻轻地走进去，沙发上突然有一道黑影坐了起来，程均吓了一跳，还记得不能弄出声音，程高社低低地对他说：“去把门锁了。”

程均僵着回身锁门，程高社已经进了卧室。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刚过十二点，没有他想的那么久。

第二天早上程均依然起来做饭，桌上依然没人，他吃完背着书包出门，碰上起来上厕所的程坪，程坪斜眼看他一眼，可能是还困得厉害，没有理他。

陆鸿明等在第一个路口，两腿支着车趴在车把上睡觉，程均跟他隔着几步看他，想起昨晚上离经叛道的那一回，突然心情很舒畅地笑了一下。他琢磨着，坏脾气应该是会传染的。

像有感应一样，程均走近，陆鸿明就起来了，眼睛还闭着，抱着书包让他拿衣服。程均一直抿着嘴笑，陆鸿明拿脚轻轻碰他的小腿，问：“傻乐什么呢？”

程均摇头，然后仰起脖子整理拉链，陆鸿明的语气就沉了：“你眼睛怎么了？”

程均没注意这个，一时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陆鸿明的眼神很凶，突然拔了车钥匙下车就往程均来的方向走，满脸凶神恶煞。

程均被他吓到了，死死地拽着他外套往回拖，边走边连声说：“陆鸿明陆鸿明你听我说，你听我……”

“好。”往前冲了好一段，陆鸿明猛地止住步子，\"你说。\"

程均生拉硬拽还是被他走出几十米，累得直喘气，还怕一个不留神又给陆鸿明跑了，直着嗓子说：“我……我……”我来我去还是没话可说。

当时拳头虽然只是从眼角擦过，但是用了力的，程均又太白，留下的印记看起来就分外动人心魄。他明明是挨了打的样子，偏偏现在怕极了陆鸿明生气，满脸的着急，却不是为自己。

陆鸿明的牙关紧紧咬着，他捏着程均的下巴让他偏过头去，泛着青的痕迹就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把满胀着虚张声势的怒火的气球扎破，才显露出最深处那柔软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的无力来。

他对于程均，是无力的。对他的遭遇，对他的处境，对他总想息事宁人的性格，陆鸿明没有办法。

满心的情绪好像下一秒就要迸出来，却始终找不到出口，陆鸿明低下头帮程均把格子大衣的扣子一粒一粒系好，然后忍耐了很久一样，按着程均的后脑勺把他摁进了怀里。

程均还在喘，面孔贴着陆鸿明的围巾阻挡着呼吸，所以这个拥抱实在不是很舒服。但是耳边清晰地听见他胸腔力的跳动声，和压抑的粗喘，程均又不想挣扎了，絮絮叨叨地跟他解释：“我没事，我真没事，就是身上爱留印子，我现在都不疼了，而且昨晚他一那样我就跑了的……陆鸿明，你别生气了。”

陆鸿明抱得他很紧，也抱了很久，久到迟钝的程均也发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陆鸿明松开他低声问：“我是不是经常对你生气？”

程均摇头：“没有啊。”

陆鸿明笑了一下，但眼睛里却没有高兴的意思：“你好像经常对我说‘别生气了’这句话。”

程均眨眨眼不知道说什么，陆鸿明又说：“你说你跑了，晚上去哪了……为什么没找我？”

程均轻松地笑了笑，说：“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大伯还给我留着门。”

陆鸿明无力地闭了闭眼，想象不出那是怎么样的一家人，抓着程均的手臂问他：“你能不能以后别回去了？”

程均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陆鸿明会这样说，然后他企图开玩笑一样把这话岔开，陆鸿明却很坚决：“去我家住，别再回你大伯家了。”

程均这才无奈地把头低下了，他的一只手拽着陆鸿明握他小臂的那只手，两个人像在角力，胜负却不难猜。他的声音飘忽，还发着抖：“我没有一天想回去的，但不回去怎么可能？我甚至连一晚上都忍不了。”

陆鸿明又把他抱住了，温暖的手掌心盖在他头顶，稍微用一点力气去抚摸的时候特别舒服，他说：“去我家，程均，去我家。”

电话刚拨出去程均就后悔了，这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无论是逃避还是求助，对程均来说都太陌生。

周边是无尽的黑暗，只有程均置身的电话亭里有一线光亮。他握着电话线，希望能立刻听到陆鸿明的声音，又希望这通电话永远不要被接通。

像是很不忍似得，握着他的力道轻轻的，怕碰疼了他，想发火又憋着不发的样子很好笑。程均第一次被那样对待，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很珍贵的东西一样。

想起这个，他突然不想挨这顿打了，他翻身爬起来往门边跑，拎着书包一跃三个台阶就下了楼。身后传来程坪叫骂的声音，却没有追出太远。

天是彻底黑了，程均第一次能在这个时间吐出一口憋闷在胸腔里的气，他抱着书包走了很久，不知道几点了，路过一个电话亭的时候，他走进去，往里面塞了一个一块钱的钢镚儿，是陆鸿明给他的，然后拨通了陆鸿明家里的电话。

上一次是程坪这样骗他，让他休息，等刘霞打完麻将回来之后饭还没有踪影。所以那天程均正在写的作业和书包里的课本全被撕成碎片，她一边撕一边拿课本打他，程均抱着头蹲在地上被踢来踢去，程坪在一边假意劝刘霞，程均心里第一次有了死了算了这种想法。

他不敢坐，却挣不过程高社，还是被拉着坐下了。两个人对着电视坐了一会儿，程坪从卧室出来拿水喝，问程高社：“跟他说了没？”

程高社就骂他：“你闭嘴吧！”

他差不多习惯了这样的事情，甚至知道怎么样会让程高社早点消火。他缩着不躲，挨打的时间会短一点，被踢两脚，要是手边有工具，顶多再挨两扫把也就完了。

但他现在捂着眼睛，手上抹的药膏的味道还在，程均就想起陆鸿明皱着眉头看他手上冻疮的表情。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开不了口似得，准备了几次才尽量缓和地对程均说：“均均，大伯问你件事儿。”

程均点头，程高社就说：“前面……你奶奶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个存折，在……”

程高社说：“让你伯母做，你刚放学，来歇一会儿。”

程均更害怕了，怕得发抖。

“没有。”程均说，“我说了好几次，奶奶真没给我什么存折。”

程高社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坐在一旁的刘霞细声慢气地说他：“以前跟你要你不给就算了，但是现在家里实在周转不开，你还不拿出来，想看着一家人饿死吗？年纪挺小怎么这么自私呢？”

程均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存折，却知道恐怕今天又要挨一顿打。他的手指头下意识地紧紧揪着沙发套，恳切地对程高社说：“大伯，我真的没有存折。奶奶走的时候，给我的就是她身上的八百块，我也给了大伯母了，真的没有别的了。”

进门之后家里的气氛果然不好，程均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放下书包就往厨房走，却在还差一步的时候被叫住了：“程均，过来。”

程均微微垂着头走到他大伯跟前，低眉顺眼地站着，程高社语气却很好，让他：“来，过来坐下。”

程均忍不住地有些怕，说：“还没做饭呢，我去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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