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判

说着又是一通笑。

方衡出来之后看到洪霞正在收拾东西，随口问道：“回去啊？”

“时间差不多了，去医院拿儿子的化验单……走的时候记得断电锁门。”

“久病成良医了呗！”李耕田接茬道，“人走丢了这么久，一开始还报警，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也没办法。前前后后请了八个师傅来看，一开始都是要女孩本人的八字，后来算来算去还要了一家人的八字，可怎么算都算不下去了……所以现在老莫也学精了，请人写了好几份，出来的时候就带着。”

李耕田说话的时候，夫妻两个都是在旁边赔笑点头。方衡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田小仙也是这么一个老实到不行的女人，和方衡一样，她看到生人的时候总是容易怯。大约是因为穷久了的缘故，在人面前似乎总抬不起头来，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陪着笑脸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方衡的母亲是从农村嫁入县城的，在那个年代，农村的姑娘能嫁到城里，会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然而方衡的父亲方国光却不是想象那种勤劳肯干的小伙子，在街坊四邻的印象，大约除了“毒”不沾之外，其他的都沾了。结婚之后就本性毕露，整天在外闲逛生事，方衡出生第二天他才从赌桌上下来回家……拿钱。

最后连工作都丢了，到处打零工。即便是打零工也不让人省心，依旧是赌桌上的常客，输了钱便向亲戚朋友同事去借，然而赌桌上输多赢少，借来的钱总是不还。债主们拿着借据去找方衡的爷爷奶奶，老两口虽然气，可讨债的都是亲戚朋友，总不能为了点钱断了亲戚往来，只能咬牙还了，但也告诫债主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借钱给这个败家的儿子。

后来方家老二方国光的“名声”也传开了，正经人家谁都不肯借钱给他，而方国光也老实过一阵，南下打了几年的工，虽然说几年下来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但总算没往家里带过一个债主，全家人都轻松了几年。几年后方国光回来了，当年怎么离开的，如今还是怎么回来的，一贫如洗地离开，一贫如洗地回来，身后还是一波债主。

那一年，方衡念小学。

那一年，方衡患病毒性脑膜炎入院抢救，侥幸活命。爷爷奶奶、大伯和未婚的叔、待嫁的姑姑，把所有的积蓄都掏干了救方衡。

那一年，方衡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出人意料地统一了意见，坚决要求方国光和田小仙离婚。四位老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这个男人毁了方衡。

然而方国光寻死觅活，最后在居委会和派出所的干预下，总算把“离婚”的事揭过。

方国光又老实了两年，但还是四处打工，从来没有在哪个单位做到半年以上。这回是不借了，但学会了骗。总是吹嘘自己能在某某地方低价买到某某紧俏商品，骗了人的货款出去花天酒地。少则一两百，多则五千，每当人家找上门的时候他总会消失几天，估摸着田小仙已经把窟窿给堵上的时候又出现了。

后来田小仙实在是填不上这个窟窿，那些被骗的人想要报警，方国光也怕了，整天跪到父母面前去求。求到最后方衡的爷爷奶奶也心软了，帮儿子填上这个窟窿。然后方国光再消停这么一阵。

从小方衡见到最多的就是债主，除了债主，就是母亲那张总是无比尴尬，却又总是四处赔笑的脸。其实方衡也知道，母亲是舍不得自己这个儿子，要不然，她当初完全可以咬牙离婚，寻个新男人重新开始人生，就算是不能锦衣玉食，也总比现在这种日子要强得多。

看着老莫夫妇，方衡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发现方衡有些走神，李耕田小声道：“胖子、胖子？”

方衡恍然惊觉，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我是在想之前的那些法师为什么会算不出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注意到。”

!!

“八字有！有！”老莫连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折叠好的红纸，展开红纸，上面用小楷整齐地写着姓名八字。不过不止一个人的，是全家的。

方衡看了之后笑了一下：“莫师傅准备得倒齐全。”

下班回家之后李耕田又找过来了，这回李耕田还带来了一对打扮朴素的夫妇。但是方衡也看得出来，这对夫妇的“朴素”仅指生活习惯。因为两人身上的衣服做工很考究，不似那种农村庙会赶集时几十块钱的地摊货。方衡虽然不认得什么品牌，平时穿的也都是“二”，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在方衡看来，这对夫妻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不过生活习惯让穿得并不花哨罢了。

李耕田先开口介绍道：“胖子，这位是老莫……算辈分是我老婆的堂兄，这是他老婆。上回我跟你说那找女儿的事儿……”

方衡连忙客气道：“外头风大，先进来说话吧！”说罢先进了值班室的门，不过也没往里间带，而是直接在外面的办公桌边就坐下来。坐定之后方衡先开口道：“队长你这就见外了，我不是说了么，先给个八字我先帮着看看，等有了眉目了再见面谈……”

洪霞一皱眉：“你这什么话？”

“哎呀，观正的人，第一次做这种事难免良心不安，你看小方这表情……”林林呵呵笑道，“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方衡的确觉得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不过当初当他得知自己是事业编制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猜测，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已。不过想归想，方衡是绝对不会跟领导、跟全单位所有同事的福利作对的，该他做的事还是得做好。在洪霞的指点下，方衡很快就把“损耗”清单给列了出来。然后就是洪霞坐到方衡身边逐条念，方衡在电脑上把同事们发过来的消息做成一张张电子表格，打印，送会计室。

“好！”方衡点头答应。洪霞就这么急匆匆的走了，方衡下午留在办公室看书。一整个下午，会计师的两位会计都没离开，虽然隔着墙，但因为办公区太安静，方衡隐约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和打电话的声音。忙活了一个下午，无非就是商量怎么把账做平，怎么立个名目把款子弄出来等等。

不过方衡也听出来了，今年年底的时候，明里暗里人均下来的钱都不少，大部分都是不走大账直接以现金发下去的。这种事儿每个单位都对外宣称绝对不会有，但“自己人”其实是最清楚的。方衡感觉上班快一个月了唯独今天没有白来。

小丫头也笑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等着呐！”

倒是伍修国老成得多，戴着眼镜眯着眼仔细看过每一张表格，听到袁佳和方衡的对话，也笑着道：“有的吃就行了啊，唱歌跳舞的……我这把老骨头可跟不上你们的节奏！”

总账会计伍修国是个快要退休的老会计，五十好几的人了，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努力地盯着电脑上财会系统的各种数据，里还拨拉着算盘。至于现金会计袁佳的年龄比伍修国小了一半还少，方衡记得袁佳虽然来得比自己早一年，却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好像说是初毕业读了大专，考到证之后就到这儿上班来了。小丫头比伍修国要悠闲自在得多，正戴着耳一遍晃着腿一边听歌。

看到方衡进来，袁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道：“你就是方衡，对吧？你的！”

方衡默然，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林林咂吧两下嘴道：“我就说吧，小方还是正常人类的……”

方衡连忙把里的一沓表格放到伍会计桌上，然后对袁佳道：“谢谢！谢谢！”然后拿起了信封。

“你的工资卡，医保、社保、公积金、还有工会会员证什么的，全都在这儿了，所有卡的密码统一都是卡号的后六位，你可以自己去at上修改一下，”袁佳开玩笑道，“马上要发工资了啊，第一个月工资做好请客准备了么？”

方衡立刻咧开嘴巴笑了：“必须的！”

“所以呢，每年我们先从这几家上级指定的办公用品公司定期订购足量的办公用品，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在这些公司送货过来之前，就联系这一家……”洪霞指着那个不起眼的办公用品公司道，“按批发价让他们过来拖走，兜个圈儿，他们又卖给那些上级指定的办公用品公司。”

“啊？”方衡傻了眼。

“啊什么啊？”洪霞不以为然道，“这些钱人家都是给现金，不入大账的，一直在会计的保险柜里，攒够数就直接以现金形式发下来。让你报损，你就可着劲儿报，能‘坏掉’的东西尽量都‘坏掉’，反正到时候还有这家公司过来‘兜底’，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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