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判

方衡明白焦彤彤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沉默不语。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跟贱人张一样愤世嫉俗？”焦彤彤笑着问。

方衡挠挠头：“对啊！按理说，你们两家日子过得挺好的呀，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看社会呢？”

方衡问道：“你们都说我傻乐，那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傻乐’么？活这么大，我也有过我喜欢的人，也有过暗恋，也目送过喜欢人离开，但我从来没去抱怨什么，也活得挺快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恋爱不是单方面的、一个人的事。假如我喜欢一个人，结果那个女孩不喜欢我……没错，我会等，我会好好地去爱她，但这不代表我的等待和爱没有任何底线，突破了底线的等待就是‘苦恋’，苦恋没有意义的！”方衡认真道，“比方说吧，你们都知道我对珍贞有好感，但珍贞现在已经是张哥的女朋友了，那么，为了表现我对爱情的执着和忠诚，我就继续暗恋，等啊，等啊，等啊，等啊……你觉得这有意义么？”

“明显没有！他们俩都确定关系了，你还较什么劲儿啊！有这功夫不如找个更合适的啊！”焦彤彤道，“珍贞是贱人张的女朋友，这说明她只会在乎贱人张的感受，不用对你的感受负责……”

“对啊！她不用对我负责啊！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当然不会对我负责！”方衡道，“如果我坚持继续爱下去，那只能说我不过是想告诉别人，我在道义上占了多大多大的优势，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我只能感动我自己，除此之外，没有意义。你看金岳霖爱林徽因爱得那么辛苦，林徽因也知道他爱得辛苦，可这有意义吗？林徽因会因为这个‘辛苦’而离开梁思成么？不会的！金岳霖自己做了一个爱情的殉道者，其苦乐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余下的，不过就成了这么多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或者会有一些女人说，哎呀，我要是碰上金岳霖这样的人就好了！其实错了！有这种想法的女人首先想到的是先嫁给梁思成，然后再碰上金岳霖，巴不得里捧着一个，锅里等着一个！想要一大堆男人围着自己转呢！”

“好吧，你还真说对了……”焦彤彤瘪瘪嘴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想……我就这么暗恋着，如果我真活不过十岁，那我在临死之前一定会告诉他我暗恋他，然后把我这些年的暗恋日记留给他当个念想……这样在我死了之后，他才会记得我一辈子……我承认我自己先被感动了……”

方衡这回大方了，拍拍焦彤彤的肩膀道：“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焦彤彤斜眼道：“你确定？”

方衡道：“拼得挨一回处分，保你一条命！别忘了我是判官！到了你大限的时候，我先用地藏菩萨金印封住你的神识，让你魂魄不离身躯，然后写公到地府要求重新审查你的八字，然后就开始扯皮，把简单的案子复杂化，拖成扯皮官司，这官司一天不解决，我就有正当借口一天不收你的魂魄，不过你得像个植物人似的在床上躺着……直到我把这扯皮官司弄好，把你的阳寿还给你……这个套路应该没问题吧？”

焦彤彤想了想道：“这个可以有！人间的扯皮官司一般也就这么搞，拖得久了，大家都忘了，就可以低调处理了。”

“那就这么办了！”方衡当即拍板，“这事儿我算过，不大，顶多折点功德损点阳寿，不过茵说我寿命挺长，好好锻炼活个百岁问题不大，匀点儿给你无所谓了。”

焦彤彤愣了一下，对方衡道：“谢了。”

两个人到了顶头病房，发现里面除了亨利之外，还有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年轻女人穿着病号服坐在亨利床沿，亨利拿着几片饼干在病床用来吃饭的小桌上比比划划。两个人进去，亨利和那个年轻女人头都没抬，还都顶着小桌上的饼干碎片。

方衡和焦彤彤都是明白人，两人都发现饼干碎片摆放得挺有意思，比阵图更像阵图。

“行了，今天就这样吧……”亨利突然把饼干往小桌上一扔，拍拍上的饼干屑，对年轻女人道。年轻女人也不说话，站起身向亨利鞠了一躬就要出去。

方衡和焦彤彤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眼睛直了，异口同声道：“二妞儿？”

!!

“这是你的想法？”方衡想了想之后道，“我怎么感觉你是硬把自己放到一个殉道者的位置上，试图去感动别人，结果只感动了自己？”

焦彤彤不高兴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焦彤彤却洒脱道：“这些都不是我说的，都是贱人张说的！但是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你不会还以为贱人张是那种纨绔子弟吧？那你就看走眼了，他一点儿都不简单喔！要不然本小姐也不至于连他到处睡女人都不在乎，死乞白赖暗恋他……算了算了，都过去的事儿了！”

方衡想了想，然后道：“大概……张哥就像是……‘十二月党人’？”

焦彤彤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这个你都知道？你知道么？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网名就是‘唐狄’！她是一个十二月党人伊瓦谢夫的女朋友，当伊瓦谢夫起义失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时候，这个姑娘放弃了一切，跟当局斗争了很久，最终毅然决然去西伯利亚与爱人结婚。最终两个人都死在了那里，一个是为了自己的信仰，一个是为了爱情……”

“这段时间白天真心没功夫！”焦彤彤无可奈何道，“要复习迎考，传媒公司那边还要排练节目，还请了老师来给我们讲课程……果然是一分付出就有一分回报，像咱们这种在圈子里完全没人脉的新人，想要出人投地实在太辛苦了！”

方衡则道：“苦也不至于白吃，现在传媒公司这么培养你们，就算是起步慢，也能把自己水平先练出来，艺多不压身，年轻的时候吃点苦多学点儿东西，肯定没坏处。对吧？”

“这倒也是……”焦彤彤道，“走吧！我还想早点回去睡觉呢！”

“华盛（和谐）顿、富兰克林、杰斐逊……他们本身不也活得挺滋润的么？”焦彤彤反问道，“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他们是正经科举考上来的啊，她们属于地主阶级、统治阶级，他们过得不也挺滋润的么？官二、富二里面，的确有不少人只躺在父辈的特权和金钱上消磨生命，但也一样有很多很多已经觉醒的人，带着忧患意识来认识这个社会。人民，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原动力，但每当浪潮涌起的时候，恰恰是大浪淘沙的过程，陈胜吴广之类的人，只负责点燃引线，他们把自己烧干净之后就可以领盒饭了；笑到最后的，都是精英，甚至刘邦朱元璋那种货色，也是磨砺和淘汰出来的精英。这些官二、富二们从小接受的都是精英化的教育，天晓得他们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华盛（和谐）顿、杰斐逊呢！”

方衡听了之后，暗自咋舌，敬佩地看着焦彤彤。

“啊？”方衡不知道焦彤彤为什么突然跑题，“我哪知道……”

“正面越是光亮的镜子，反面越是不透光，”焦彤彤道，“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镜子的正面，或者说，大多数人明明知道镜子的反面没有一点光，但他们还是只看正面，有意识地忘掉反面。”

病院的夜很安静，不想白天那样到处都是拿着橡胶棍的医生和护士。焦彤彤递给方衡一个牌子，让方衡挂到脖子上，两个人沿着走廊直奔亨利的病房，沿途倒是碰见了不少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他们看到方衡和焦彤彤挂的牌子之后，都是站到走廊一侧，向两人微微鞠躬行礼。

方衡看得有些傻，问道：“他们怎么都这么客气？”

“放心吧！我不过是想赶在这里关门之前进来的，回去的时候不赶时间了，”焦彤彤笑嘻嘻道，“看把你吓得！其实雷达和红外线都打开的话，实际上的探测距离比晴空下肉眼视距还要远得多，有时候肉眼走神看不清楚的东西也能探测到，真的很安全的，开巡航的话，就更安全了。”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信。这就是此刻方衡的真实想法。但他也没打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啊？”

“你以为人家是尊重你啊？是尊重你这牌子！”焦彤彤道，“权力是个好东西哇！俗话说，大丈夫可以一日无钱，但不能一日无权。有了权，你想要什么都能弄到了。”

“现在都明社会了……”方衡道。

“你知道什么样的镜子才是好镜子么？”焦彤彤问道。

“迪克泰特”的停车场里，方衡扶着车门哆哆嗦嗦地站到了地面上，体会着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嗯……”焦彤彤下了车，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颈椎，然后道，“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回去的时候我自己打车，行不行？”方衡觉得自己还是没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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