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判

“吹吧……”苏承宇不信。

尹湄道：“这样吧。假定这段对话是高考语文阅读题，那么我现在提问，请你概括对话中男主人公的人物形象；把握这个‘男作者’发起对话的意图。”

“我怎么知道！”苏承宇道。

“预设这个话题的目的是什么呢？”方衡接着道，“男人在信息中可以强调了牌友的身份。从创作目的上来看，一是为了表明这几个‘总’的身份很重要，牌局不能推脱，另外就是为了强调，我的牌友都是男人。”

“嗯……”

“这时候女人冒了一句‘那个来了，肚子有点儿疼’，但男人好像无所谓一样，接连发了三个消息‘哦’，‘心疼你！晚上给你带好吃的’第三个消息干脆就是一张正在打牌的图，”方衡道，“这个男人在妻子例假来了肚子疼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关心，连一句类似‘疼就换一场监考回家休息一会儿’的话都没有，而是扯开话题继续急不可耐地证明自己正在和一群男人打牌。他最大的破绽就是，每条信息回复的速度都太快了，如果他在打牌……你看这张图，一手拿牌一手拍照，单手发信息能有这么快的回复速度么？不用摸牌发牌？甚至连想都不用想一下？于是可以断定，牌局为假，照片是很早就拍好的。”

“原来是这样！”苏承宇点头道。

“最后再还原一下这个男人在发起这段对话时的心态，”方衡道，“首先确定老婆工作的时间，然后证明自己正跟一群男人打牌。你说费尽心思撒这么大一个谎的男人他想干嘛？一个人跑出去吃顿好的？自己去看场电影？在家睡大觉？男人的坏毛病不外乎‘吃喝嫖赌抽’，吃喝已经排除；打牌的事情鉴定为假，赌排除；他老婆在上班，抽烟什么的谁管他？抽排除；那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这样都行啊……”苏承宇咋舌道。

孔律师笑道：“这还只是入门级的。如果是法律专业和刑侦专业，应用级别还会更高。难道你就没有发现，女人比男人更善于抓奸么？都说不少女生语文天生比男生沾优势，那就是因为女生在解读作品的时候能够通过作者用词的变化捕捉到作者情感的变化。你跟女生聊天的时候，情感上一点不经意的变化，在你自己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女生或许已经感觉到了。”

方衡道：“这就是创作者的‘无意识行为’和读者的‘有意识解读’之间的区别。其实古人已经总结了一句话，叫‘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这在文学上，已经进入了‘创作论’的范畴。譬如一个犹太作家写了一部回忆录去回忆他的集中营生活，在作品的字里行间，这位作家极力想用平静、客观的语言去叙述，试图去宽恕法西斯对他和他的民族造成的伤害。但只要稍有思考能力的读者就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出到他在写作时的恐惧、无助、愤怒和恨，这是作者的情感本能，作者在写作的时候的无意识表露，就算有人问起，他也是很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啊，我觉得该这么写，我就这么写了’。”

尹湄道：“前几年有一位女作家，写了一部关于NJ大屠杀的纪实文学，因为其情感代入太深，最后女作家承受不了这种恐惧和无助而自杀。这种创作者在创作时的情感自然外露，在相对浅薄的读者看来，就好像是笑话。其实我也不太赞成高考语文考成这样，因为那么多的人当中，有些人注定只是把文学当作打发时间的工具，他们眼中的文学，就是等公交、上厕所时看的两篇口水文而已，高考考那么深干嘛？”

方衡则是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是觉得，文艺心理学的实践应用对我们生活很重要的……”

“当然重要！那么多民事纠纷和刑事案件，九成的起因都是对别人话语的误读，”孔律师道，“很多人把这种语文题目当成笑话，但自己却无法理解各种文献资料中的‘潜台词’……哈哈，不过也好，如果他们都学精了，我们这些人还赚谁的钱啊？”

苏承宇略略思索了一阵，恍然道：“我明白了！”

邱芸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嗐！前些天上级转发了央行关于收紧个人信用贷款、企业贷款和停止房贷的通知。文件不长，我看了几遍之后觉得跟以前好像不一样，就打电话问爸，爸让我把这十年来的同类文件全都翻出来看，”苏承宇道，“我看了一下，除了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之外，其他没什么。我就跟爸说，这份文件说明央行将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调控房价。我爸就笑了笑，让我再到下面银行转转，看看央行发给下面各行的具体文件。”

这时候杜志行微微一笑，拈起笔，在会议桌的便笺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引而不发。

苏承宇继续道：“现在你们这么一说，换个思路来看的话……央行措辞这么严厉，说明央行很着急……从前几次发文的情况看，央行关心的可能不是房价而是……货币……这是要调整货币政策的前奏？会不会是央行从大数据里面发现了泡沫，但一打压又会引起崩盘，所以要调整金融、货币政策……切入点是……股市！”

杜志行把便笺往桌上一拍。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大声道：“‘割韭菜’！”

便笺上赫然写着“割韭菜”三个大字。

方衡简直就是目瞪口呆。他死活都没想到，一个普通的文艺心理学来解读政策文件的时候，能从表面性的调控政策，解读出银根危机，还能预判出下一阶段金融、货币政策的调整，连下阶段股市先涨后跌的趋势都能预判出来。

苏承宇一笑，站起身学者古人的模样对着杜志行长揖一下，文绉绉道：“兄、嫂有经天纬地之才，还请二位教我！”

方衡接着解释道：“首先男人问女人‘在干嘛’，女人回答‘准备去监考’，这里看不出毛病。然后男人问‘几点结束’，女人回答‘五点半’，也没什么问题。但紧接着男人来了一句‘正在跟赵总钱总他们打牌’，表面看没问题，实际上男人就开始露马脚了。首先男人前后信息间隔不到四十秒，这点时间够打字，从上一个问题的几点回家，到下一个问题的去打牌，两个跨越度这么大的话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蹦出来，说明前面问‘在干嘛’‘几点回家’都是为这个‘打牌’的话题而预设的。”

苏承宇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哪儿能看出来啊？”苏承宇一脸懵逼。

邱芸恍然道：“难怪咱爸只让你当个打酱油的副主任，原因在这儿！就你这水平，上级文件也就只能读个表面含义了！你看孔律师的表情！”

苏承宇不语了。

这么一说，大家恍然，随后就都笑了，这个梗大家都熟悉，嘲笑的是语文教参对文本的过度解读。

“网上说得没错啊！我觉得就是废话嘛！一篇文章出的题目连作者本人都不会做，出题人不是脑残是什么？”苏承宇满不在乎道。

尹湄笑吟吟道：“你知道为什么现在骗子越来越多，傻子越来越不够用了么？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男孩被女朋友绿了之后却后知后觉么？”

“方师傅呢？”杜志行问道。

“是努力证明自己清白，并且伺机而动的出轨男。”方衡回答道。

苏承宇傻了眼：“这怎么看出来的？”

“文艺心理学！”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这跟高考语文有什么关系？”苏承宇莫名其妙道。

杜志行呵呵一笑，掏出手机递给苏承宇道：“你来看看这个。这是我采风的时候收集到的新闻素材。这是两口子聊天截图，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怎么了？”杜志行问道。

“说到文艺心理学，让我想到‘我家园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个梗现在都成了取笑高考的经典段子了。”尹湄笑道。

苏承宇看了一遍，摇头道：“挺好的，没毛病。”

杜志行又把手机给了方衡，方衡看了一遍之后道：“这男的出轨了吧？”

“正确！”杜志行笑着点头。

“总体来说，这个局还算设得挺有意思，”林雪菲漫不经心道，“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两个人的反应还是按照我们预先设定的路线在走。小衡你怕是不知道吧？我们派过去逼债的人，他们所说的话，都是经过心理学权威仔细推敲过的，直接给他们潜意识暗示，触动他们的神经底线。你应该知道，有些人在特定的环境和特定的语言刺激下，会有很‘特殊’的反应。嗯？”

方衡点点头：“我知道。心理学范畴……大学里学习文艺心理学的时候，我关注过一些。”

“嗤……”尹湄忍不住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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