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决裂
卫律的行帐设在且鞮侯单于的王帐附近，与李绪的穹庐挨着。匈奴人正月祭祖后的二十四长聚会上，左谷蠡王和左大都尉就借着酒劲，当众向大单于抱怨道：“如今咱大匈奴，最得宠的，倒是两个汉将，连那狗窝都筑在了父王身边。不服，我们不服！”
且鞮侯单于扬了扬眉毛，瞟了一眼这两个醉醺醺的儿子，不紧不慢道：“你们要是长了卫律那样的脑瓜，又有李绪的性子，我现在就将这大单于的位子让给你们，又有何不放心？”
眼下，丁零王卫律，这个匈奴数一数二的宠臣、且鞮侯单于的女婿，安静地站在帐前迎接我和郭平，像一只栖息在枝头的纹丝不动的乌鸦。
卫律哈哈大笑：“冯夫人，你到底还是个妇人。”
他志得意满地踱到行帐尽处。那里没有毛毡胡床，而是出乎意料地铺着一层桦木，摆着一架七弦汉琴。
进来两名胡仆，一位端着香炉、置于汉琴一侧，另一位则上前接过卫律脱下的裘氅。
他修长挺拔的身躯上，穿着一袭雪青色的汉家深衣，广袖及地，绦带盈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脱下戎装的卫律。一直以来对他的痛恨与戒心，使我常常不愿意自己的目光驻留在他的身上。
然而此刻，我也不由惊叹，卫律，这个长着胡人五官的男子，他骨子里有一种汉家伶人的精致剔透。那是一种飘飘欲仙的慵懒的姿态，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唇畔，都流淌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单纯的*，邀请你随着他，飞向天外。
我觉得内心一阵悸动，恐惧不已。眼前这个卫律，我竟神为之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卫律抚琴而唱。在歌声的间隙，他抬起头来，却并不看我和郭平，而是神情漠然，目光淡远。
我知道，他在琴声与歌声里又见到了李延年。他的神思，正在与李延年交缠着，品尝着纵然人鬼殊途却永远也剪不断的情愫之苦。
琴声终于停止时，卫律起身，猛地拉下账墙上的一幅素缣。
一张宽大的羊皮地图露了出来。
“冯嫽，与我合作，与匈奴合作，你会获得意想不到的力量。到那个时候，区区一个李陵算什么，你要放就放，要留就留。”
他一把将我推到地图前：“你自己看，刘彻前后十余次进击匈奴，败光了文景朝的家底，得到了几分土地？高阙？河南地？祁连山？然后呢？长城之外，还有漠北，玉门关外，还有西域。刘彻，他还有钱再打吗？他还有人去为他打吗？他真以为，整个天下都能被他踩在脚下？”
卫律双唇颤抖，兴奋不已：“你将要回去的那个草原行国，乌孙，是汉匈决胜的关键。加入我们的谋划吧，也许某一天，你会成为乌孙女王？有什么不可能呢，就像现在的月氏女王。”
他凑近我，眼神迷离，声如魔音：“忘了你是个汉人，忘了你的解忧公主。看看我，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我曾经效忠的主人，给了我什么回报？我只不过是他的一条狗，他把李延年，把我最爱的人，也当作一条狗。”
“卫律，你要我用背叛来换取权力？”
“少来这一套，不要与我提背叛二字！”卫律愤怒地将袖子狠狠甩在我脸上。我躲闪中，踉跄倒地。我盯着地面，余光投向郭平。我失望地看到那双脚，并没有移动。
卫律俯身，扶我起来，作出歉意的口吻道：“冯夫人，你太多虑了。不要总将忠诚为仆当作你的归宿。你看看李陵，哦还有他的祖父李广，他们的忠诚换来了什么？你再看看苏武，他可谓比李陵还忠诚了吧，忠诚到刘彻大概都把他忘了。”
我抬起头，盯着卫律：“‘你们’是谁？你和苏鲁尔？”
卫律眼神一动，抿嘴笑道：“换我是你，也能从刚才那番话里猜到，况且你还和苏鲁尔打过不少交道。冯夫人，不打不相识，大家都是心智澄明之人，利益交易，何须在意是敌是友。”
沉默良久，我开口道：“卫将军，天道伦常终有度。你这样的人，恕冯嫽难以为伍。”
卫律面色一沉，旋即冷笑一声，点头道：“在下最不愿意做强人所难之事。方才那首曲子，就当是我为冯夫人践行罢。”
出得帐来，月亮已经爬上了燕然山顶。银辉皎皎，四下寂静。我没有上马，而是牵着缰绳缓缓前行。
郭平跟在我身后。
“郭校尉，我记得，当年你与兄弟们救我狼口脱险，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
郭平不语。
“我这条命，郭校尉救下了，现在又要拿去吗？”
“冯夫人，你如何知晓此事？”郭平吃惊不小。
我叹了口气，望着他被月光照亮的眼睛，那惊怒里分明又有着几分真实的犹豫。
“郭校尉，开弓之箭，难回头。还望你三思。”
郭平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手里的剑尖正指着我的咽喉。
“冯夫人，舍中大吏苏鲁尔救过在下的性命。郭平是草莽之人，不知什么君臣之义、同胞之谊，只知践约复命。冯夫人素来礼遇我这个粗人，就当我辜负了夫人罢！”
他话音未落，剑的寒光已直奔我而来。
一声尖锐的鸣镝之音响起，伴随着惨叫，郭平与剑同时跌落在尚有积雪的草地上。
他痛苦地翻滚时，我正期待第二声鸣镝。
然而，我听到的是木兰居次清脆而急切的高声喊叫：“李将军，你再拉弓呐，你傻了吗！”
“那我明日就上奏大单于，杀了李陵，岂不干脆。”
我浑身一颤，脱口而出：“不！求求你，不要杀李将军！”
“卫将军，你对李延年倒真是情根深种，就不怕得罪匈奴公主？”
“嗬，大汉的解忧公主难道就嫁到了称心之人？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做她的乌孙右夫人？”
我忍住了徒争意气的反唇相讥，盯着卫律，径直道：“卫将军，你应该劝大单于放了李陵。他若真降，只怕有一天夺了你的风头，他若诈降，更应该尽快让他离开匈奴，以免赵破奴将军的兵燹在王庭又重演。”
然后，他继续低着头，走自己的路，步履不快，如一头温顺的驯鹿。
只有当他走到我面前、抬起双眼时，那已为我熟悉的无所畏惧的目光，才会在匈奴人看不到的角度，于瞬间照亮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
“南宫阏氏和桃儿她们，到哪里了？”
他的新婚妻子，云珠居次，并没有出现。进入行帐时，在飞速的扫视后，我甚至未发现女子居住的痕迹。
卫律道：“冯夫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卫律的心思，你一年前不就知道了吗？”
春寒刺骨，我拢起皴裂冰凉的手，凑到嘴边呵气，又对郭平道：“我正要去找丁零王卫律，跟他磨一磨李将军之事，他倒差人先来请我，不知又存了什么心思。天还这样冷，你寒症初愈，好生歇息罢，不用随我去卫律的行帐。”
然而临行前，郭平又提上佩剑，戎装整肃地出现在我身后。“冯夫人，解忧公主嘱我此行应竭力护你周全。”
“冯夫人，这些时日来风雪平安，目下，她们应该快到云中郡了。入关后，有官道，纵然车行缓慢，走上半月也能抵达长安。”
“乌兰夫人那边呢？”
曾经的汉使、眼下的胡仆常惠，背着朝阳向我的毡帐走来，黑黑的一团。他没有戴帽子，四方髻偏在脑袋的右侧。零星往来的匈奴军士看到他，故意骑着马从他身边滑过，揪一下他那标志着汉人身份的发髻，然后爆发出伎俩得逞的笑骂。
每一次，常惠都会立刻停下脚步，顺从地配合着异族人的戏弄，并在游戏结束时微微佝偻一下身子，倒像在还礼谢赏似的。
“自从泥靡王子贵体抱恙后，乌兰夫人一直不让他出帐玩耍，也不让闲杂人等叨扰，每日只有骨都侯派去的巫师察看送药。”
我“哦”了一声，道：“还是南宫阏氏说得对，紧要时刻，到底是自家人能出力些。三代不出舅家门，骨都侯对这个外甥可真是费心。乌孙就泥靡这么一个王子，这趟省亲要是出个岔子，我们汉宫的人，和匈奴乌孙的护卫一样，都没法交代。郭平，你说是吗？”
我回过头，看到郭平似乎正在愣神。意识到我在和他说话，郭平忙应和道：“冯夫人所言甚是，好在这雪化透后，我们也该回乌孙了。”
第四十二章决裂
一个月后，早晨，人们的欢呼惊醒了大地。冰河终于完全解冻了。万缕阳光穿越浮云撒了下来，为骑士与马匹勾出金色的轮廓。
这是单于庭的春天，也是中原王朝天汉三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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