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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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律那熟悉的带着嘲讽的声音响起来:“李将军身为汉人,不忍戕戮同胞,那么那些埋在浚稽山黄土下的汉人营妓,是怎么死的?”

李陵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也未与卫律正面交锋,可是他握着弓的左手在颤抖。

“卫律,你这段汉话是什么意思?用匈奴语告诉我!”木兰居次喝问道。

他的鹰隼一样的目光笼罩着我。

“冯嫽,看来我卫律对你还是太客气了些。”

……

一个月前,楼兰王子安归告诉我,卫律已说服且鞮侯单于与乌孙罪臣苏鲁尔合作,只要匈奴将泥靡王子扣为质子,一直与翁归家族为敌的苏宛部落首领就会联合其他王室贵族,向军须靡进言,下令翁归出征匈奴。而一旦翁归的军队离开乌孙东境,苏宛部落便挥师南下,越过伊列河谷,直指赤谷城,掀起对军须靡的叛乱。

“他们也谈到了你,冯夫人,”安归一字一句地慢慢吐露,享受着揭秘的愉悦,“苏宛部落的密使说,你的血淋淋的头颅,将给乌孙右夫人、那位刚刚站稳脚跟的大汉公主带来重创。可卫律却提议,在郭护卫杀你之前,他想试着说服你为匈奴人效力,就像当年的中行说,以及现在的李绪。”

安归平时的恭敬与谦卑荡然无存,他那双楼兰人的蓝眼珠里,闪烁着匈奴人的直勾勾的凶狠。他咒骂上天咒骂了十年,而在匈奴,他唯一敢当面诉说委屈与仇恨的,只有一个人——左贤王狐鹿姑。

在刚刚过去的寒冬,且鞮侯单于强令自己的长子狐鹿姑迎娶了须卜家族的女儿。

“安归,你真的以为,我这个匈奴王子,比你这个楼兰质子好过许多?”狐鹿姑对着喝得醉醺醺的安归道。他也不记得这是安归第几次在自己的帐下喝成一滩烂泥。他喜欢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异族王子,那是对于幼弟一般的疼爱。他从父亲且鞮侯单于那里受够了王权与父权的冷酷与霸道,便在意念中试图营造一种胜于血脉的陌路知己之情。

他想叫来仆人送安归回去自己的营帐,却发现安归蜷缩熟睡的姿态,令自己想起了两个妹妹——云珠居次与木兰居次儿时的模样。

狐鹿姑有些茫然,继而惊觉自己果然承袭了母亲的仁慈柔软之心。

作为匈奴的左贤王、王庭未来的继位者,他竟然开始痛恨权力与战争。

卫律带着乌孙苏宛部落的密使走进狐鹿姑的毡帐时,并不知道,侧庐深处躺着安归。而狐鹿姑也不知道,安归并没有沉醉不醒。

黑暗中,安归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可以主宰某些事情。

当卫律的手下推搡着我与李陵进入且鞮侯单于的大帐时,安归竟然已装束齐整地跪在象牙椅前,一旁站着满面惊怒的狐鹿姑。

“冯夫人,楼兰王子主动承认,是他偷听了我们匈奴人与乌孙苏鲁尔的计划,告密于你。本王可以饶你一命,但你须告诉本王,泥靡王子,被你们藏去了哪里?”

与卫律和狐鹿姑不同,且鞮侯单于此刻并无怒容。就像前几次打交道一样,他带着一丝阴森森的从容,向我发问。

“回大单于,泥靡眼下在南宫阏氏身边,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也许已能看见长安的城墙。而我大汉的鸿翎急使,大概早已出了玉门关,再过半月便能翻越勃达岭,将消息带入乌孙王都赤谷城。所以,您杀不杀我,都改变不了什么。丁零王的计划,大概要失败了。”

“你这个贱婢,恶妇!”卫律的嘴唇在颤抖,蓝色的眼睛显现红色的血丝。“大单于,杀了她,用这个汉人的血来祭旗。臣愿领兵作为左贤王和左大都尉的前锋,西征与翁归交战。臣相信,匈奴与那些支持我们的乌孙人里应外合,十个翁归也守不住乌孙边境,更守不住赤谷王都!”

他转过身,又指着安归:“还有他,杀了这个臭小子,这个骗子。杀了他们,大单于,让天下知道,无论汉人还是楼兰人,无论大国小国,都别想与匈奴人为敌!”

安归缓缓地站起来,斜睨着卫律,摇摇头,向且鞮侯单于道:“尊贵的大单于,这就是您器重的丁零王吗?他给您出的都是些什么主意?我的弟弟尉屠耆从小就在长安做质子,而我的母亲没能再为楼兰生下第三位王子。您若现在杀了我,过不了几年,大汉便可将我的弟弟送回楼兰做国王,到那时候,恭喜大单于,您终于将我的故国、您操控多年的楼兰拱手让给了大汉天子。”

且鞮侯目光中的刀锋扫向安归:“怎么,你想起来我将来要送你回楼兰做国王的事了么,那你为何还背叛我大匈奴、向汉人告密!”

“因为我不想看到我敬重的兄长,左贤王的将来葬送在这个丁零王手中!”

安归“嚯”地转过身,直指卫律道:“据我所知,他不仅与那些乌孙人暗中联络,更与右谷蠡王和僮仆都尉等人交往甚密。他还巴结过右贤王,只因与右贤王之子屈黎不睦,才没什么结果。大单于,他丁零王的封地,如此靠近乌孙北部与东境。此番若让卫律与乌孙北部的反叛部落结成盟友,将来有一天,他联合乌孙人、丁零人、右谷蠡王与西域诸小国,反过来进攻我们王庭,我们往哪里逃?难道往南逃入大汉吗?”

“大单于,这个楼兰小子在胡说!他是诛心之词。我此番联合乌孙苏鲁尔,乃为打击乌孙亲汉的翁归势力,若能除掉解忧公主则更好。现在看来,军须靡执政后对匈奴并不顺服,若乌孙内乱能让亲匈奴的苏鲁尔得到王位,他大汉对西域还能有什么痴心妄想?”

不等卫律继续说下去,我大笑起来,对且鞮侯单于道:“看来丁零王越说越滑稽了,他难道忘了,泥靡王子,不就是现成的半个匈奴人吗。乌孙只有这一个王子,莫非将来他做了国王,还能亲汉不成?”

“谁说乌孙只有泥靡一个王子?”卫律恢复了镇定,“冯夫人看来是出使太久,消息闭塞,你大概还不知道,左夫人须卜氏也已有孕在身。”

他眯起眼睛,诡笑道:“只是那肚里孩子的父亲,却并不是当今的乌孙昆莫军须靡。”

匈奴骑士翻身下马,凑到卫律耳边禀报。

卫律脸色突变,收起方才好整以暇的神情,恶狠狠地吩咐道:“把这三个汉人都给我绑了,带去单于大帐!”

她把玩着手里的匕首,逼近卫律,冷笑一声,继续道:“我呢,比你还是要聪明一些,我早就看出冯夫人身边这个护卫举止古怪,而你卫律,就更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请李将军一起,暗中跟随冯夫人多日,果然今天就险些出事。唉,我此时本应去父王帐下领赏,却在这里被你纠缠罗嗦。”

木兰居次娇语清脆,话里的意思却火辣呛人。她虽然不懂汉话,但显然猜到卫律方才揭了李陵心中痛处,不免带上了为心上人出气的心思。

“丁零王……”一匹轻骑急驰而来。

“李将军,你为何不按我说的杀了他?他行刺于我,便是叛汉,理当伏诛。”

“冯夫人,他虽已为匈奴人和乌孙人卖命,可他和你我一样,仍是汉人。我射出鸣镝既已救了你,何必再杀他。”

我生出一丝幻想破灭的怆然。我有多傻,竟然以为能从李陵眼里探寻到一丝忧我性命的焦急。没有,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数年前张掖城外初见时的讶异都找不到了。

“我还没先向你问个究竟呢,木兰居次,我的妻妹,你怎么深夜和李将军在一起,是想和他私奔去大汉吗?”

木兰居次放开了郭平,站起来,挑衅地盯着卫律:“咦,我姐姐嫁给你,我又没嫁给你,我和汉人男子在一起,关你何事?对了,怎么冯夫人刚从你的大帐出来,就差点丢了性命,莫非是你捣的鬼?卫律,我父王说你聪明,可我看你的心根本就是瞎了。这位冯夫人,既是汉人,又是乌孙来的贵客,她要是死在我匈奴王庭,岂非又要为我父王惹来不少麻烦?”

“冯嫽,你我都是人臣,也都是棋子……”那是太初四年的深秋,陈玉转身离去前的话。

恍惚犹疑间,一小队擎着火把的人马迅速靠近。

失望之余,愠怒升腾而起。李陵,李将军,你以为我只是以牙还牙,才要取了郭平性命?他既然听命于苏鲁尔、在解忧公主身边隐藏这么久,必定知晓了不少秘密。此人如何再能留得?

李陵坦然地立在那里,连出言商量都带着一种骄傲。他是一个军人,在血肉迸溅的战场上,他的弓与剑毫不留情。然而在领军征战之外,他就像一个简单的赤子。

郭平看来毕竟是行伍出身,憋着一股硬气,纵然承受剧痛,却并未出语求饶。

李陵持弓立在木兰居次身后。满月的银辉亮似灯火,我和李陵四目相对。

“冯夫人……在下也是为汉军豁出过性命的人,陛下却视我们这些万里出征的男儿为草芥。如果不是路遇苏鲁尔大吏、蒙其施救,我与兄弟们早已饿死渴死,变作孤魂野鬼。受人之恩,忠人所托,我与冯夫人并无私怨,只是各为其主。请……冯夫人给我个痛快吧!”

郭平咬着牙,断续道。

我心里一恸。眼前这个伏在地上、右掌抽动的汉子,那铮铮硬骨与重重无奈的样子,赫然便是数月前的李陵,甚至数年前的陈玉。

第四十三章激辩

郭平呻吟着,五官挤在一起。李陵射出的那支箭,力量刚猛,直接洞穿了他的右腕。

木兰居次跑过来,将郭平按定在地上,掏出匕首,抵住他的侧颈,大声道:“这个人,到底杀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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