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陆鸿明用被子把头蒙住，在被窝里嚷嚷：“十点半了！熄灯睡觉！睡觉睡觉！”
他背着一件羽绒服去上学，想着以后程均应该能对他客气点儿，一天下来偷摸看了程均好几次，好像还被发现了。
现在顺着许绘岚的话去观察程均，陆鸿明才发现程均生活的窘迫是这样明显。这么冷的天，程均真的只穿一件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下巴，看不清里面穿了什么，不过看他空荡荡的样子，也不像是穿了什么。他脚上瞪着一双骨架都撑不起来的运动鞋，板塌塌的，洗的很旧了，网面上还破了一个洞。
可是老天给了你这个剧本，不是你想不演就能不演的。冬天的日子比夏天难熬多了，他需要衣服，更需要一双鞋，这段时间，只要下雪，鞋子里就会像冰箱一样，渗进来的雪化成水，让他的脚一整天都没有知觉。
高中的课从早上到晚，不可能有时间给他去打工，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勤工俭学的学生趁晚上的时间去小餐馆洗碗，他就也试着去找这样的工作，可是不等开口就会被拒绝。
程均面对这样的拒绝没有多少意外，他知道自己一向是没什么运气的，任何让人看起来会觉得有一点点好的事情，都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没有办法，上周六程均一口饭都没吃到，周日早上被很大的一声砸门声叫醒，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眼前都是黑的，他不知道在黑暗里待了多长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才慢慢听到外面狗叫，和大伯母叫他的声音，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穿上衣服把饭做好就出门去了血站，程均觉得自己太饿了，搞不好会成为这个时代罕见的被饿死的一个人。
去的路上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可是在门口看见陆鸿明的妈妈的时候，程均到底还是止住了脚步。
他坐在血站对面的一棵树下等了很久，那天只吹着一点点风，温度却非常低，他把胳膊缩进校服里放在肚子上暖着，怕等会儿抽血的时候血管太细不好抽。
没想到真的能等到陆鸿明的妈妈出来，程均跑进去对另一个负责的阿姨说要献血，可那个阿姨只是非常可怜似得看了他一眼，冲他抿着嘴摇了摇头。
寄人篱下十几年，程均不善言辞，却最会看人脸色。他知道这个阿姨不可能给他抽血，连哀求都没有，程均就垂着手从血站出来了，走的时候，还对里面的温度有些恋恋不舍。
当务之急是饿，来的路上程均抱了很大的希望，走得很快，都没工夫注意自己的饿。可现在呢，这条路彻底走不通了，不只是今天，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要冻，都要饿，直到老天跟他玩够了，肯放过他。
程均不想死，他只求老天能对自己好一点，稍微好一点，就算不吃饱，也好歹可以吃一点东西，不然有一天他饿死了，去了那边见到他爸爸妈妈，被他们知道他是被饿死的，应该也会很难过。
他走不动了，抱着肚子坐在路边，这会儿快到中午了，靠近郊区这边路边摊竟然还挺多的，一个挺年轻的男人推着煎饼果子的车路过程均，程均说：“叔叔，可以给我吃一个吗？”
男人没反应过来，程均说：“但是我没有钱。”
最后程均坐在原地吃了两个煎饼果子，推着车的男人给了他两块钱让他坐公交车回去，程均把钱放到口袋里，等到男人走远了，才站起身慢慢往回走。
他现在又很饿了，想起那天吃饱的感觉就想流口水，按着本子的手伸到口袋里摸到那两块钱，继而乱七八糟地想，那个会给他抽血的阿姨为什么要是陆鸿明的妈妈呢？怎么每个人都有妈妈？没有妈妈不可以吗？
程均想，也不是不可以吧，但像他一样，没爸没妈没家，就会活得不成个人样子。
往常的下课铃声之于陆鸿明，相当于火星子之于炮仗，铃声没打完他的小团伙就能窜出去好远。
今天陆鸿明提前打过招呼，放学他有事，叫他们先走。
程均果然不急着回家，仿佛没听到铃声，还是那个坐姿在写作业，陆鸿明等了很久，还帮做值日的同学倒了两趟垃圾，才等到教室只剩下他和程均两个人。
陆鸿明的脸上带着一点笑，拎着书包走到程均面前说：“程均。”
程均冷冷淡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继续低头写作业。陆鸿明一条腿跪在程均前座的凳子上，胳膊支在程均的桌面上弯腰跟程均对视，说：“我什么时候惹过你？”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程均对陆鸿明都是这幅不客气的态度，现在陆鸿明问上门来，他又无话可说，只能冷着脸不理会人。
陆鸿明也没有一定要他回答，把拉链拉开，从书包里掏出羽绒服来放在程均的桌子上，眼睛微微弯着，表情很温柔，声音也很低，他说：“这个是我妈找出来我小了的，你肯定能穿，我要这个也没用了。”
陆鸿明是个大大咧咧的男生，这番言辞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说法，可程均还是变了脸色。
他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微微抬头瞪着陆鸿明，说：“把你的东西拿走。”
陆鸿明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奇怪，他本以为程均会开心，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挠挠后脑勺，犹豫着开口：“那个……那什么，这是送你的……”
程均低头快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也不背了，拎在手里就往外走，经过陆鸿明的时候，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意，总之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陆鸿明很快就追上了他，一直碎碎地说话，劝他拿上衣服。走了没多远，吹过来一阵特别冷的风，陆鸿明没什么感觉，倒是程均狠狠地打了个哆嗦，陆鸿明赶紧说：“你看，是不是很冷，你把这个衣服穿上不就不冷了吗？”
程均停下来，很气愤似得，又用那双黑漆漆的圆眼睛瞪陆鸿明，陆鸿明就赶紧把手里的衣服披到他身上去了，三把两把给他穿好，又把拉链拉上，刚才那阵风把他头发吹乱了，却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笑嘻嘻地对程均说：“好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程均的下巴还绷着，没有说话，却在陆鸿明转身的时候把他拉住了。
陆鸿明没见过程均这个样子，明明脸上的表情还很凶，传递出来的目光却让人感觉很软弱似得，仿佛放在手心里的一只稍微用力就能让它窒息的小猫，他的语气软了很多，问：“怎么了？”
“你不要告诉别人。”程均没有看他了，眼睛盯着别的地方，又说了一遍：“你妈妈肯定跟你说过了吧，你不要告诉别人，行不行？”
陆鸿明呼了口气，笑着说：“当然可以，这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答应了，程均就立刻收起了那种眼神，变成戒备的样子，后退一步，松开捏着陆鸿明的袖口，陆鸿明就把他的袖子往下拽了拽，盖住他冰冷的手，说：“再见。”
程均穿着他初三的衣服还是有些大，看在陆鸿明的眼里，却多了些亲切的感觉，没有之前被程均针对时候的讨厌了，程均低了下头，小声对他说：“再见。”
他最愁的是今后去哪里弄钱来。
上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同班同学妈妈的手上卖了三次血，他发言的时间很短，而且去血站是初中时候的事，上了高中还没去过，程均不确定陆鸿明的妈妈有没有认出他，但他当时就决定以后不去血站了。
他回头去看坐在窗边的程均，他坐得很直，在很认真地写作业，不像平常对着他的时候，紧紧绷着尖尖的下巴，他表情虽然还是很严肃，但陆鸿明能感觉到，他很放松，甚至眼睛还有一点弯着，像在想什么高兴的事。
程均是在很认真地写作业，但他大脑还分出来一部分负责发愁，并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他愁，这是最后一节课，晚饭吃什么，作业很多写不完怎么办，外面这么冷，回去的路太远了，他能不能在教室睡觉呢。
卖血是不合法的，是通过献血领取营养费。
冬天的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陆鸿明还没有来得及拉窗帘，他抱着狗坐在地上看窗户，看玻璃上流下一道道水痕，卧室里温度太高了，他穿着长袖的薄纯棉睡衣都想出汗。
陆鸿明想起上周五开主题班会，大家轮流说自己最喜欢的学科和理由，因为他跟程均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头，他特别留意了一下程均的发言。
他伸手摸到书包里装着的羽绒服，想起许绘岚说的那些话，像是他和程均之间有了只属于他们俩的秘密，从前程均对他的冷眼也不怎么在乎了，时不时抬头看表，等不到放学。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有老师坐在讲台上解答问题。陆鸿明心里的焦躁越来越多，根本坐不住。
许绘岚手里拿着一件羽绒服，是程均上初三的时候买的，今年已经穿不了了。她说：“昨天我看他还是只穿着校服，明天你把这个拿去给他吧，不要当着同学，趁没人的时候。”
陆鸿明没说话，从许绘岚手里接过衣服，回身从床头柜上拿过他空荡荡的书包把衣服塞进去，许绘岚看了就骂他：“回家一本书都不带，你期末考完试准要挨打。”
陆鸿明不太记得原话是怎样，但大致意思是程均最喜欢语文，因为语言和文字非常神奇，许多现实中实现不了的事情，可以说出来，写下来，让人信服，产生幸福的感觉。
当时陆鸿明没什么别的想法，他一手扶着下巴，另一只手在跟同桌斗法，发言的时间很短，他来不及想什么，程均就坐下了。
程均很瘦，个子比他矮半颗头，之前不很熟，这之后都对他很凶，瞪人的时候眼睛很亮，黑漆漆的，让人发不出火来。
这是所有陆鸿明能想出来的关于程均的描述词，可是从今天开始，还要再加上两个字：卖血。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如果非要说陆鸿明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有点觉得程均在讨好班主任。
虽然程均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是会去讨好一个人的。
十点半该上床睡觉的时候，许绘岚敲了敲陆鸿明卧室的门，陆鸿明说进来，分神的功夫，狗就从他怀里跑出去了。
周一的作业都不会很多，陆鸿明在学校就拿着同桌的抄完了，吃完饭他没有跟许绘岚申请打一会儿游戏，默默地回了房间。
他胡乱躺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想程均，今天早上才在程均那碰了一鼻子灰，刚才听许绘岚说了那些话，陆鸿明心里堵上很多奇怪的感觉。
他没躺多久，脑子里很乱很烦，到客厅去把他家狗拽进来，抱着狗坐在地上继续想程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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